天塌了,却砸在太监的头上

开灯 护眼     字体:

全文阅读>>

白天,我仍然陪着三皇子到太学上课。

我心头那股不舒服还憋着,却不得不强打精神。

今日,太傅刚讲授完「循名责实」的精要。

他捻须问道:「诸位殿下,可知治国理政,为何首重『正名』?」

他目光扫过众皇子。

七皇子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全是愤愤不平。

「太傅!学生正有疑问!」

他声音带着委屈与怒气。

「您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我是皇子,这『名』够大、够正了吧?可前天我的贴身小厮在宫外采买,竟被一屠夫当街打了!」

说实话,他那小厮从惠,我最是清楚,平日里狗仗人势、欺男霸女。

「我气愤不过,叫人去教训那个屠夫,没成想那家伙不抗揍……」

「大理寺卿李守正却以人命关天为由,把我那几个家丁收监了。」

「……难道他不知道打狗还需看主人?这不是折我的名、不给我面子么?」

……

敢情杀了人,他却只想着自己的面子?!

这奇葩思维也真令人叹为观止!

太傅闭目捻须,指节发白。

皇子们仍然七嘴八舌。

「七弟何必动气?」五皇子把折扇一合,「一个李守正而已,不难对付!」

他身子凑近了些,带着讨好的表情,「听说七弟府里有两个西域舞姬……借我两天,我让门客去查。」

「切,五哥,话先说明白,查了又待如何?」七皇子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抓着了把柄,安个罪名,还怕他不低头?」五皇子阴恻恻地笑了。

这哥俩真的读过圣人书吗?我严重怀疑。

他俩这番话,离题已经不止十万八千里了。

完全演变成了江湖上「下三滥」的龌龊。

身份都不顾了!

太傅听了,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手指在微微发抖。

三皇子觉察到了不妥。

他沉吟片刻,想的不是如何制止弟弟们的胡搅蛮缠,而是如何借此阐发一番高论。

「七弟之惑,」他清了清嗓子,端足了架子,「需正本清源,从名实根本论之。我等身为帝胄,皆需肩负治国之责,此即为『名』……」

七皇子嘴角一撇,显然知道三哥又要借机讨好太傅,卖弄学问。

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三哥!说穿了,咱们学习不过是如何利用身份玩弄天下!空谈这名实之学——太傅,学生并非说您——能让我家小厮不挨打?能叫李守正放了我的人?」

三皇子被他抢白,却仍维持着风度,「七弟慎言。我等既享天下之养,便当存天下之心,此『名』既定,便当求其『实』。」

一旁的四皇子见机,悠然插话:「三哥此言差矣。七弟这话粗粝,但这天下本就是我陈家的,怎能说我们仅有其『名』呢?」他与三皇子素来交好,却也最爱在学问上显摆。

三皇子精神一振,仿佛终于等到了知音,微笑道:「四弟,有官有职,方为『名』;在其位,谋其政,方为『实』。若尸位素餐而无治国之能,那便是徒有虚名,名不副实了。」

他这番话,看似回答四皇子,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太傅。

「唉唉唉!」七皇子听得火起,「我是让你们给我想法子出气,不是听你俩争什么虚名实位的!」

三皇子这才转向太傅,试图将话题拉回「正道」。

「学生以为,既处治国之位,当修治国之心、习治国之术。譬如,你当下的问题,是纵容下人、罔顾国法……」

「屁话,事不关己!」七皇子不耐烦地呛声,「如果你遇到这种事情又当如何?」

「七弟生于皇室,」三皇子语气愈发凝重,带着训诫的意味,「王法,便是最锋利的兵器。纵使眼下不能为国效力,也万不可因一己私念,去践踏、破坏这国之纲纪……」

「哦——我算是听明白了!」七皇子猛地站起身,气得发笑,「绕了这么大圈子,你就是劝我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情绪激动。

「照你这说法,当官的都是倒了血霉的受气包,受了委屈也只能巴巴指望王法,还不如平头百姓快意恩仇?」

三皇子刚要张口。

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傅突然睁眼,手掌重重拍在书案上。

他盯着七皇子,「任性!」

又转向五皇子,「荒唐!」

最后看着三四皇子,「大言不惭!」

「够了!你们就这样讨论治国之道?」太傅的声音冷过数九寒冰。砚台被「咔嚓」拍断。

「今日,每人回去从头到尾抄一遍《大学》,然后写一篇心得。」

三皇子满腹经纶被硬生生堵了回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颓然坐下,不发一言。

这场辩论吵吵嚷嚷一下午,终究不了了之。

七皇子依然愤愤不平,只拉着五皇子仔细商量他们的「解决办法」去了。

我对这些皇子的表现早已见怪不怪。

就是……怎一个乱字形容!

只是想到作业就头大,得熬到几点啊?

太傅板着脸,不再说话。

时辰一到,便漠然离去。

这群烂泥巴,他根本不指望能扶上墙。

我不紧不慢地收拾着笔墨纸砚,三皇子情绪低落,也在一旁默然呆坐。

他又犯迷糊了!

待众皇子散尽,我才收拾妥当,低着头,陪着他默默往外走。

刚至学馆门口,那朱红门扉后却转出一人,正是太傅。

他负手而立,目光掠过三皇子,竟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小齐安。」

他竟记得我的名字!我心头一紧,慌忙躬身:「梁太傅!」

「今日这场议论,你怎么看?」他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莫非也觉得,是老夫在空谈?」

我霎时惶恐起来,下意识地看向三皇子。

只见他脸色已由白转红,羞恼之下,竟将头一扭,眼睛死死盯着庭院里的假山,仿佛那石头比我这张脸更值得关注。

避无可避了。

我暗地里一咬牙,我很清楚:这帮皇子其实完全搞混了。

说白了,「循名责实」就是个人能力与个人职位或身份要相匹配。

但不能这样直通通地讲啊!

真是左右为难!

要是答得浅薄,太傅不满。

要是答得直白,皇子难堪。

这其间的平衡,堪比走钢丝。

我只好从儒家典籍上找说辞。

「奴才愚钝……只是忽然想起,《大学》开篇便言: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太傅今日所讲『名实』,或许正应在此『三纲』之上——求名实相符,其根本在于求德位相配。」

「喔?」太傅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捻须的手停住了,「仔细讲。」

话已开头,如箭离弦。

我深吸一口气,将平时攒下的学问,小心翼翼地用谦卑的语气包裹起来。

「经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奴才妄自揣度,这『正心』『修身』,便是立『名』之始。心术正了,人格的『名分』才立得住。进而『齐家』『治国』,便是以此清明之『名』,去求那家国安康之『实』。」

我悄悄抬眼,见太傅听得专注。

便横下心,将那句最尖锐的判词说了出来:

「故而奴才以为,乌纱帽和身份为『名』,个人修养能力为『实』。若心不正、身不修,则居君王之位是僭越,处臣子之职是窃权。」

「这就好比沙上筑塔,倾覆只在顷刻之间。太傅之道,或许……或许就是一面镜子,照见的不仅是学问,更是人心与权位的真相。」

这番话说得委婉,其锋刃却直指方才课堂上所有皇子——尤其是七皇子的「心不正、身不修」。

「哈哈哈!」太傅闻言,抚掌大笑,那笑声畅快淋漓。

他转头看向面如酱紫色的三皇子,语气复杂地叹道:「三殿下,你这伴读这番话,望仔细揣摩,这才是治国之本……妙啊,妙啊!」

言罢,他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激赏,有惋惜,或许还有一丝期待。

随即拂袖而去。

我僵在原地,背心已沁出一层冷汗。

我知道,我那句话,等于将三皇子乃至所有皇子都判为了「名实不符」的「小人」。

三皇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转回头,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恼怒,而是混合了羞耻、嫉妒,以及一种被背叛的震惊。

他死死瞪了我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好你个奴才……没看出来啊!」

说完,他几乎是踩着怒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我心中一片冰凉,只好快步跟上。

一路沉默,望着他因愤怒而僵硬的背影,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悔意。

完了,这下是彻底把三皇子给得罪了。

你说我一个太监,逞这份能干什么啊?

哎,吃饱了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