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岭上,阴风盘旋不散,将满地枯叶卷得簌簌作响。
唐僧望着昏死在地的孙悟空,眉头紧锁,心中怒意未消,却又萦绕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悔意。猪八戒在一旁探头探脑,眼神里满是不安;沙僧默默放下肩头的行李,快步取来水囊,想给大师兄喂些水。
“师父,师兄他...这般模样,不会出什么事吧?”沙僧望着悟空苍白的脸,担忧地问道。
唐僧强压下心头的波动,沉声道:“悟空顽劣成性,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必生大祸。此番让他吃些苦头、长个记性,也是应当的。”话虽如此,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目光落在悟空昏迷中仍微微抽搐的身体上,终究有些不忍。
猪八戒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可万一那女子真的是妖精,师兄岂不是白挨了这顿疼?”
“住口!”唐僧厉声呵斥,“纵然是妖,也该以度化为本,怎可二话不说便一棒打死?我佛慈悲,讲究的是普度众生,而非滥杀!”
就在师徒三人各怀心思之际,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气息悄然笼罩了整座山岭。风骤然静止,虫鸣鸟叫瞬间消失,连空中浮动的光尘都凝固在半空——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唐僧、八戒、沙僧,乃至潜藏在深山里正筹谋再次作祟的白骨夫人,全都维持着上一秒的姿势,眼神呆滞,宛如木雕泥塑,动弹不得。
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唯有昏死在地的美猴王。准确地说,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清光将他包裹,缓缓托起,让他悬浮在半空中。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悟空身旁。来人身着朴素道袍,须发皆白,面容却如婴儿般红润,眼神深邃似藏着星空宇宙,正是菩提祖师。他凝视着爱徒头上那熠熠生辉的金箍,看着悟空即便昏迷,眉头仍因残留的痛楚紧紧蹙起,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心疼与震怒。
“痴儿...苦了你了...”祖师轻声叹息,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层朦胧清辉,朝着那禁锢悟空多年的金箍轻轻点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佛法与道法的激烈碰撞。那曾让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痛不欲生、连观音菩萨都断言三界无人能解的紧箍儿,在菩提祖师的指尖触及它的瞬间,竟如遇暖阳的冰雪,发出一声带着灵性哀鸣的轻响“嗡——”,其上密布的佛门符文瞬间黯淡、崩解。
紧接着,这坚不可摧、能随心意缩放、死死困锁元神的金箍,从中间悄然断裂,化作两半凡铁,“叮当”两声轻响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便彻底失去了灵性,与山间普通的顽石无异。
束缚一去,悟空周身气脉骤然通畅。一股沛然莫御的灵气从他体内自发涌出,冲刷着多年来被金箍压抑的经脉与识海。他额上被金箍勒出的深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苍白的面色迅速恢复红润,呼吸变得悠长而有力,周身散发出的气息,甚至比戴金箍前更为精纯磅礴!
“嗯...”悟空发出一声舒适的**,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刻入灵魂深处的慈祥面孔。
悟空猛地一愣,使劲眨了眨眼,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或是被疼痛折磨得产生了幻觉。
“师...师尊?”他喃喃开口,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菩提祖师眼中噙着温和的笑意,轻轻点头:“悟空,许久不见了。”
真的是师尊!不是梦!
悟空心头一震,几乎是本能地在半空中的清光里翻身拜倒,激动得语无伦次:“弟子孙悟空,拜见师尊!弟子...弟子不是在做梦吧?您...您怎么会在此地?”巨大的惊喜冲刷着他,让他一时忘了方才的剧痛与昏迷,也未曾察觉头上的金箍早已消失。
菩提祖师虚手一托,一股柔和的力量将悟空扶起:“吾若不来,怎知你受此等苦楚?”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断裂失光的金箍,“这便是观音予你的‘造化’?”
经师尊一提,悟空才猛然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头顶——光滑、平整,毫无束缚之感!那折磨得他尊严尽失的金箍,竟真的不见了!
悟空愣住了,手指反复摩挲着光洁的额头,随即目光猛地投向地面,看到了那断成两半、灵光尽失的金属圈。一瞬间,无边的狂喜如海啸般淹没了他!自由了!他终于摆脱了那该死的箍子!
“师尊!是您!是您帮弟子取下了它!”悟空激动得难以自持,眼中几乎涌出热泪。几百年的憋屈与痛苦,在此刻尽数消散,他恨不得立刻翻上十万八千个筋斗,向天地宣告自己重获自由!
然而,狂喜过后,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骤然袭来!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血色瞬间褪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看到了比十八层地狱更可怕的景象。
“不...不...取下它...取下它会出事的!”悟空猛地抓住菩提祖师的衣袖,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尖利扭曲,“师尊!快!快把它给我戴回去!快啊!”
菩提祖师被徒弟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怔,蹙眉道:“悟空?休要惊慌。此箍已被为师毁去,世间再无紧箍咒能伤你分毫,你已然自由,为何反而如此恐惧?”
“不!师尊您不懂!您不明白!”悟空几乎是哭喊着打断他,急得直跺脚,“这箍取不得!取不得啊!完了!全完了!弟子...弟子这次真的死定了,还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指向西天方向,眼中满是刻骨的恐惧与绝望:“那如来!那如来老儿!把俺老孙的元神打入了十九层地狱最深处,还跟这金箍性命相连!金箍在,元神虽被镇压却能留存;金箍若毁,元神会立刻被地狱冥火焚毁,瞬间湮灭!这是观音亲口说的!师尊!您...您快救我!快把它复原啊!”
说到最后,他已然近乎癫狂,仿佛下一秒就要魂飞魄散。
菩提祖师静静听着爱徒歇斯底里的哭诉,神情从最初的疑惑,逐渐变为冰冷的恍然,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平静之下,是足以掀翻三界的滔天怒焰。
他缓缓抬手,轻轻按在悟空头顶。一股清凉而浩瀚的道韵瞬间涌入悟空的紫府识海,抚平他几近崩溃的神魂。
“静心。”祖师的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仔细内视你的元神之本。”
悟空被师尊的力量安抚,虽仍满心恐惧,却还是依言凝神内视,感知那远在地狱深处的元神核心——而后,他猛地愣住了。
元神完好无损!非但如此,因金箍消失,之前被牵制折磨的不适感彻底消散,元神反而比以往更加灵动活跃!那传说中的冥火焚身、魂飞魄散,根本没有发生!
“这...这是怎么回事?”悟空彻底懵了,呆呆地看向菩提祖师。
菩提祖师收回手掌,目光再次落在断裂的金箍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好一个佛法无边,好一个普度众生。”他的声音平静,却让周围凝固的空间微微震颤,“好一个...欺天诳地的谎言!”
他看向悟空,眼中带着怜悯与怒其不争:“痴儿,你被他们骗了。这金箍根本不是什么元神枷锁的钥匙,与你的生死存亡毫无关联。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折磨你、控制你,让你心生恐惧,乖乖成为他们西游戏局里的棋子!”
祖师顿了顿,语气愈发森寒:“你的元神的确曾被如来重创,打入地狱受罚,但绝非与这金箍性命相连。他们不过是利用你对元神状态的恐惧,编造了这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让你心甘情愿戴上这拘束之箍,忍受无端酷刑!”
谎言...全是谎言...
悟空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脑海中嗡嗡作响。几百年来深入骨髓的恐惧、逆来顺受的委屈、每次头痛欲裂时的绝望,竟然都源于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一根不存在的锁链拴了五百年,任人摆布!
一股极致的荒谬感过后,是冰彻骨髓的寒意,最终化作焚天灭地的暴怒!
“啊——!”
悟空猛地仰天长啸,声震四野。积压了数百年的怒火、委屈、屈辱,在此刻彻底爆发!磅礴的妖气裹挟着滔天恨意直冲云霄,搅得风云变色!他双眼赤红如血,獠牙外露,面目狰狞得比任何妖魔都要可怖!
金箍棒感应到主人的怒火,“嗡”地一声从他耳中飞出,落入手中瞬间化作擎天巨柱,散发着毁灭性的气息!
“如来!观音!老秃驴!你们竟敢如此欺俺老孙!”悟空的怒吼震荡着整座白虎岭,“骗俺戴箍!骗俺取经!骗俺当牛做马!还将俺老孙的元神压在那不见天日的地狱深处!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猛地转身,看向西方,眼中只有疯狂的杀意:“俺老孙这便打上灵山!掀翻你那雷音宝刹!把你们这些满口慈悲、一肚子算计的伪佛,一个个砸成肉泥!”
说罢,他便要召来筋斗云,直冲西天!
“悟空。”菩提祖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悟空的滔天怒焰,“站住。”
悟空身体一僵,满腔杀戾被师尊一句话定住。他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看向祖师,满是不甘与疑惑:“师尊!他们如此欺辱弟子,您为何还要阻拦?莫非您也怕了那西天灵山不成?”
菩提祖师缓缓摇头:“并非惧怕,只是此事,绝非打杀一场便能了结。”
他目光深邃:“他们骗你戴箍,是欺你;以谎言控你,是辱你;压你元神,是罚你。这三项,皆需一个交代。但你想过吗?他们为何费尽心机设下大局,偏偏选中你来保这金蝉子转世取经?”
悟空一愣,怒火稍稍平息。
祖师继续道:“西行取经乃天道定数,关乎气运流转。你是天地生养的灵明石猴,身负莫大因果与气运,是应劫而生的关键。他们需要你的力量,却又忌惮你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本性,才用这般手段,既利用你,又控制你。”
“所以俺老孙就活该被算计、活该受这五百年的罪?”悟空咬牙道,恨意难平。
“自然不是。”菩提祖师语气斩钉截铁,“我方寸山门下,从无任人欺辱之理。此间因果,必须了断。但了断的方式,绝非直接打上灵山那般简单粗暴。”
祖师微微抬手,地上断裂的金箍飞入他手中:“他们以谎言起始,那真相便要堂堂正正摆在诸佛面前;这委屈,也需在光天化日之下讨回。既要撕破脸皮,便需占据大义天理,让三界皆知,是灵山理亏!”
悟空看着师尊平静却充满威严的面容,狂暴的心绪渐渐平复,眼中的恨意与决绝却丝毫未减:“师尊之意是?”
“西行路,你暂且继续走下去。”菩提祖师语出惊人。
“什么?还要俺老孙保那迂腐和尚去取经?”悟空顿时急了。
“非是保他,而是借这条路,直抵灵山。”祖师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为师会随你同行。待到了大雷音寺、如来座前,再亲自为你讨还公道!届时,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既要让你元神归来,也要灵山为你这五百年的苦难,付出代价!”
悟空闻言,眼中骤然爆发出璀璨精光!打上灵山固然痛快,却可能落得“搅乱天道”的罪名;但沿着取经路走到如来面前,在诸佛环绕下由师尊出面揭穿谎言、讨回公道,才是真正的诛心之举,更是快意恩仇!
想到这场景,悟空只觉一股郁气尽散,浑身舒畅!
“好!师尊!弟子听您的!”悟空重重抱拳,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期待,“俺老孙就陪他们把戏唱下去!唱到灵山大殿之上,看他们到时如何收场!”
菩提祖师颔首,目光扫过被定格的唐僧几人:“今日之事,他们不会记得。这金箍...”他随手将断裂的金箍收起,“为师暂且保管,此为物证。你额上痕迹已消,但在他们眼中,金箍仍在。”
祖师捏动法诀,一道微光闪过,悟空光洁的额头上再次幻化出金箍的虚影,与之前一模一样,却再无半点束缚之力。
“悟空,”祖师看着他,语重心长,“暂且忍耐。前方之路,为师与你同行。方寸山,永远是你的后盾。”
感受着师尊话语中的力量与守护,悟空鼻尖一酸,数百年的委屈仿佛有了归处。他再次深深一拜:“弟子...多谢师尊!”
菩提祖师轻轻点头,身影缓缓变淡,最终消失不见。周围凝固的时间瞬间恢复流动,风声、虫鸣再度响起。
唐僧眨了眨眼,总觉得方才恍惚了一瞬,见悟空仍站在那里,立刻沉下脸:“悟空!你可知错?!”
猪八戒和沙僧也回过神,茫然地看向大师兄。
悟空缓缓转身,望着唐僧,脸上没了往日的不忿与急躁,反而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冰冷笑容。他抬手摸了摸额上的虚幻金箍,轻声道:“师父,弟子...知错了。”
只是这“知错”二字,听起来却像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西行路,依旧向前延伸。
但这条路的终点,似乎已悄然改变。
而在云端之上,菩提祖师负手而立,遥望灵山方向,目光穿越万水千山,最终落在无尽地狱深处。
“如来...”一声低语随风而散,却承载着重若千钧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