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刚过,桑榆巷吏部侍郎府陆续点上了灯火。
锦安堂内,苏瑶端坐主位,有条不紊地吩咐府内事务。
下首的管事嬷嬷们屏息凝神,垂手肃立,不敢有半分懈怠。
夫人嫁入顾府八年,将原本破旧不堪的府邸打理得焕然一新,下人们无不敬服。
可就是这样一个挑不出错的夫人。
偏偏不得老爷青眼。
“夫人!老爷回来了,轿子已到二门,可是……”
大丫鬟春棠疾步走了进来,话说到一半,看到堂内众人,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苏瑶声音平静:“但说无妨。”
春棠心知此事顷刻间便会传遍全府,根本瞒不住,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还带回来了秦夫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公子,行李颇多,瞧着不像暂住。”
合上账册,苏瑶抬眸看向院外。
“你们都退下吧,按方才吩咐的去办。”
“是。”下人们如蒙大赦。
主子的糟心事他们可不敢当面听。
苏瑶起身走到半开的支摘窗前。
院子里的玉兰花还未连成片,三三两两,正开得寂寥,一如她凌乱的心情。
半个月前,泉州老宅送回口信。
顾家表妹秦婉新寡。
得知消息后,顾衍亲自前去,费尽周折将母子二人接回京城。
能将旺族的嫡长孙带走,耗费的心力与手段可想而知。
正当她出神之际,锦安堂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初春的冷风裹着细碎的寒意涌了进来,吹得天青色的纱幔晃动不止。
顾衍左手牵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右手扶着一身素白绫袄更显楚楚可怜的秦婉。
男人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眉宇间的俊逸。
风姿隽爽,宛如青松经霜,傲骨峥嵘。
世人都说苏瑶命好,嫁得这样前途似锦的如意郎君,成亲多年只守着她一人。
却不知,顾衍的心是寒冬腊月里的冰,怎么捂都化不开。
苏瑶用尽了所有热情,换来的却只有冷漠与敷衍。
顾衍目光扫过站在窗边的苏瑶,语气不容商榷:“婉儿孤苦一人,无所依傍。从今日起,承业就记在你名下,日后便是我们顾家的嫡长子。”
苏瑶转过身,细细打量多日未见的夫君。
依旧那样风光霁月,骨子里的傲气和锋芒让人见之难忘。
苏瑶就是被这副玉树临风的皮囊迷住了心神,从此眼中再无其他颜色,心里也装不下旁人。
如今看来,委实可笑。
顾衍见她不语,只当是默许,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带上了理所当然:“苏瑶,你不能生育,婉儿肯将承业过继给你,已是深明大义。往后她便住在府里,视同主子,万不可怠慢。”
苏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底最后一丝微光也寂灭了。
“顾衍,你是真会往人心上扎刀子。”
“六年前,婆母病重,我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塌前伺疾,昼夜不离。婆母临终前却拉着我的手,逼我将秦婉纳进门做贵妾,还说你们青梅竹马,若不是我横插一脚,孩子都会叫爹了。”
“苏家满门清贵,因我中意于你,便一心一意扶持你的凌云志,却不知竟当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我震惊悲愤,当晚便见红,自此伤了根本,再难有孕。为了安抚爹娘的怒火,你主动将秦婉嫁给富绅之子,再未提起此事。如今,你让我过继秦婉的儿子做嫡长子,是让他替我的孩儿偿命吗?”
“偿命”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带着森然的寒意。
秦婉闻言上前一步,跪地说道:“表嫂,千错万错都是婉儿的错!是婉儿命硬克夫,不该存活于世,更不该跟着表哥回府给表嫂添堵!”
苏瑶却退后一步,“秦夫人起来说话。”
秦婉眼中蓄满了泪水,“既然表嫂如此厌恶我们母子,表哥不必为难,婉儿这就带着承业回去。天大地大,总会有我们孤儿寡母的容身之处。”
男孩突然冲上来,抡起拳头拼命捶打苏瑶,“打死你这个坏女人!谁叫你欺负娘亲!”
苏瑶吃痛,皱眉想要与他拉开距离。
然而她才刚伸手,男孩就一**坐在地上,张嘴嚎啕大哭起来。
“坏女人打承业!”
“承业好疼!”
没等苏瑶解释,顾衍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甩开。
“他还是个孩子,你何时变得如此歹毒!”
“我没有!”
苏瑶手腕吃痛,想要辩驳,却被秦婉抢先一句。
“表哥,是婉儿和承业让表嫂不高兴,这是我们该受的,你还是让我们走吧。”
顾衍听着刺耳的哭声,看着柔弱可怜的母子,顿时心烦意乱。
他一把将秦婉半揽在怀里,“胡说!你哪里还有去处,顾家就是你们的家!我已将承业登上了族谱,此事无可更改,你们就安心住下,看谁敢多说半个字!”
两人靠得极近,肩膀相抵,发丝都纠缠在一起。
苏瑶冷笑出声。
还真是对苦命鸳鸯。
只可惜自己这个棒槌太碍眼。
当顾衍终于舍得抬头看向苏瑶时,语气已是极度不耐,“我赶着上朝,没空与你纠缠。婉儿母子一路劳顿,先安置在揽月阁,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他便抱着低声啜泣的秦婉和神色慌张的孩子转身离开。
苏瑶只觉心口那股冰凉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揽月阁是顾府景色最佳之处,紧邻着顾衍的书房。
顾衍平日只用来宴请贵客,如今却要金屋藏娇。
她还真是个笑话。
春棠担忧地走进门,扶住苏瑶微微摇晃的身体,轻声唤道:“夫人……”
苏瑶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顾衍一行人正穿过庭院,秦婉似有所感,回头望了锦安堂一眼。
那眼神哪里还有半分怯懦哀戚,分明只有得意的挑衅。
苏瑶缓缓闭上眼。
失望攒够了,心也就凉了。
当她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决绝。
“春棠,去把我妆匣最底层那个紫檀木盒子取来。”
盒里装着她的嫁妆,还有十天前就写好的和离书。
曾经她以为真心能换真情,现在才知人心难测,深情往往被辜负。
这世间,不是你情深,他人便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