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联姻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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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自芳才终于明白了阿来对她为何那般抵触。

既然举行了仪式便算正式纳入“家内人”的行列,从此便可与黎母同桌用饭,这日清晨,阳光斜斜地穿过木窗洒在青石板上泛出微光,自芳候在餐厅没有坐下,不多时一阵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传来,黎母由一位年轻女子搀扶着缓缓走下楼梯。

黎平津立于一旁笑着介绍:“这是阿来的女儿,叫家卉,今年十九,和你同岁,初中毕业后来帮工,唔,至今已有三年了吧。”

她心头一震,暗自思忖:这……真是千禧年前夕吗?科技日新月异,城市高楼林立,可这黎家,却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它不该叫“黎家”,或许该称“黎公馆”才更贴切,这里竟还存着近乎旧时“家奴”的规矩——祖祖辈辈为仆,母亲侍奉黎家一代,女儿接着侍奉下一代,仿佛血脉也成了契约,虽说如今并非旧社会,黎家给的工钱优厚,伙**细,三餐四时有序,冬有炭夏有冰,连生病恐怕都有医生护士专人照看,日后婚嫁丧葬也皆有安排,是外人眼中难得的“好主家”,可自芳心里清楚,终究不是那么回事。这种“恩情”背后,是一种无形的桎梏,一种代代相传的依附,像藤蔓缠绕着树干,看似共生,实则窒息。

她望着家卉那副温顺的模样,忽然觉得滑稽又心酸,母亲照顾大了黎平津兄妹,女儿又接着来侍奉黎平津的子女,这循环像一场没有尽头的仪式,她们不是奴婢,却活得像奴婢,自芳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千里迢迢从沪城赶来,为的不就是这份“体面”的差事?不就是图着黎家给的钱财未来?

她看着家卉轻轻为黎母布菜,动作娴熟得如同本能,她终于明白,这座公馆不是家,而是一座精致的牢笼。

黎平津待她态度好了许多,愿意问问她爱吃什么菜,还会给她夹,手总是摸摸她的手背蹭蹭她的后脖颈,一种可以给别人看的调戏样子,这是过了明路有了实情的夫妻的样子,黎母看着满意阿来看着气愤家卉表情不明一心扑在黎母身上,自芳又不是傻子,阿来对她的恶意来源这就十分明确了,她大约是觉得自芳抢了家卉的位置,或者不用这么复杂,只需要几个字,这几个字叫,为什么不是我女儿!一样的年岁一样的学历一样的年轻漂亮,自芳甚至还不如家卉那样体贴对黎家知根知底呢。

自芳想和阿来说她也不想嫁过来但明确是不能这样说的,一来阿来不会信,只会觉得她在讽刺,二来有些内情说不出来,比如两个女孩情况确实差不多但乔家家里有人,有银行家科学家教育家投资家林林总总的家,她乔自芳只是一条连接两个家庭的线,家卉有什么,难道说不娶她她们整个家庭就不好好伺候黎家了?没有这样的道理,于是自芳只能抱歉地看一眼阿来了事。

用了饭,大家便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进了屋门黎平津便迫不及待地拉自芳坐到沙发上开始动手动脚的,自芳心里有些不悦,但也不敢太过用力地推开他,只是轻声细语地提醒他:“现在还是白天呢。”

黎平津倒也还有些脸面,闻言收回了手,盯着自芳嬉皮笑脸的,那颗金牙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自芳用手指轻轻地点着他的腮帮子,调侃道:“干嘛镶了一颗金牙呀,显得怪土气的,一点都不时髦。”

黎平津闻言,伸出鲜红且尖又长的舌头舔了一下那颗牙,解释道:“我不是年轻人了,你以后就知道了,三十几岁上人的牙就开始坏,我这还是第一颗呢。”

自芳并不接他的话,而是俏皮地反问:“那以后呢,坏一颗就安一颗金的?到时候一嘴的金牙,多难看呀。”

“那你说怎么办?我去换一颗去?”新婚的男人总是格外好说话。

“你真的愿意换吗?”自芳追问道。

“你陪我去换。”黎平津笑着回答。

自芳在牙医院一等就是大半天,黎平津的那颗牙先换了烤瓷的,然后又洗了牙,好让它们颜色统一起来,黎平津出来便迫不及待地给自芳看,自芳自然要夸这样好看多了,不过他牙酸得厉害,吃晚饭的时候就被家里的其他女人看了出来,阿来自然是叹可惜的,那颗牙那么好看,家卉则忙活着把好咬的饭菜端到黎平津前面去,黎母只听,并没有说话,这是因为阿来家卉已经把她想说的想做的都说了做了,阿来玩笑着说黎母的心里话。

“结了婚就只听新媳妇摆派喽。”她没有说方言,因为这话就是说给自芳听的。

自芳不管她们,嗑着盘子里的不知名果仁玩笑着问黎平津:“你愿不愿意?”

屋里三个女人的脸就都拉了下来,像鹰隼盯着兔子一样盯着黎平津。

黎平津笑着对自芳道:“都听你的。”

自芳闻言沾沾自喜起来,晚上也就尤为卖力,短短两天,她就陷入了某种魔障,她开始认为讨好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在家里掌握权柄的唯一方式了,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好在新婚第三天上黎母说让家嫂在厨房帮工她就醒了过来,连当兵的都知道伙头兵最没有地位,他们黎家偌大一个家业,不说让她管账的话是因为她没有学会计,这说的过去,可那么多活计怎么就偏偏让她进厨房,早上阿来还要来叫门,让自芳去看早餐。

这个时候被窝里的男人就不怎么撑事了,他只晚上离不开自芳,天亮她要去厨房还是去洗手间与他全无关系了。

“你听听你听听。”自芳推着他要他听外面的动静,“尖着嗓子,叫魂一样,昨晚你不让睡早上她不让睡,可着劲的欺负我。”

黎平津嘴里嘟嘟囔囔没有听清说了什么就又沉沉睡去。

自芳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黎家主仆三人排挤为难,眼前这个男人愿意给面子却不愿意给里子,家又回不得,一时觉得天地虽大实无她立足之地,想起她妈妈来便坐在那里哭起来。

这下黎平津着实睡不着了,睁开眼睛哭笑不得,不过眼下睡觉要紧,只得冲外面喊道:“佢唔识煮饭,你哋话事啦。”

外面这才没了动静。

早饭桌上黎母便用粤语同黎平津说话,自芳听不懂,但看两人眼神分明说的是她,阿来在旁边插嘴,用的是自芳能听懂的普通话。

“当初劝你不要再和乔家结亲你不听,乔家家教不行了,前面那个还不长教训,沪城女孩子娇气,做不得我们粤东媳妇。”

自芳听到这里也觉得自己可以发火了。

“那你们送我回去好啦!我现在就走!换个听话的来也好你们要和别家结亲也成,我不伺候了。”什么家教不家教的,娶了姑姑又娶侄女,她也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扔下这句话就上楼收拾东西去了。

自芳知道她回不去,黎家的人也知道她回不去,路上用的介绍信之类的她一概没有,而且她也不能这样回家去,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妈妈,便只是躺在床上哭,偶尔扭头往枕巾上靠一下擦擦眼泪,于是自芳也不下来黎家人也不上去,两下里都在等对方服软,直到夜幕降临自芳饿的头晕眼花,黎平津又凑过来,露着牙齿朝她和蔼地笑,金牙不见了他的牙变成了森白的,聊斋里骗小孩的鬼一样,和善的,但一张嘴是吃人的牙。

黎平津长辈一样抱怨:“脾气不如你姑姑一半好,你姑姑早上怕叫门的吵醒我一听到动静就爬起来,你怎么又懒又凶?”

自芳肚子饿,说出来的话不中听:“她那么好你们怎么离婚了?你怎么不留她?不就是不想生孩子,世上没孩子的人多了去了。”

黎平津便抬起头又把他的脸藏阴影里去了,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自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兴许是怀念以前和姑姑的甜蜜时光,自芳好奇过怎么捱到今天才离婚,听了黎平津只言片语倒是有了点眉目,姑姑想必是表现的极乖的,一大家子人从来没有往她在偷偷避孕这个方向去想,或者想了也顾念她的乖巧能干,没成想最乖的人最有主意,这才磋磨了这些年,自芳努力想看清黎平津表情,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但他只是道:“出去吃点饭吧,厨房给你留了饭。”这劫就算是过去了。

但黎家众人是明确想起了姑姑的好,时常惆怅地看着自芳,自芳心想你们自作自受与我无关,乖顺的女人不要非执着于孩子,能带来孩子的女人可不是乖顺的,自芳自此便不再伪装,早上到了饭点才下楼,吃了饭就出门看风景买东西,中午有时回家吃午饭有时去酒楼吃早茶,晚上吃了晚饭陪黎平津睡觉。

她以往在沪城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乔母是土生土长的沪城人,沪城谁家金贵的囡囡要出门做工呀,都是爷娘养在家里的,结婚这样的话乔母也说过,但说的是。

“囡囡啊,你结婚以后要是男人不能让你过现在这种日子就不要结婚,姆妈养你。”

黎家自是有苦说不出,谁知道这新妇又懒又馋不做工不持家,还不能说,一说她就闹着要回家,说她乔家家教不行没有用说她沪城女孩不争气也没有用,黎家没有见过这种滚刀肉一时竟拿她没了办法,等黎母好不容易想出了整治她的办法又听黎平津说自芳自来了家里竟一次例假都没来过。

他还是半信半疑的:“兴许是有病?”

“不要冒险不要冒险,再忍她一个月。”黎母不敢拿香灯开玩笑。

阿来无法,频繁提起前面那位来气自芳,说大乔有文凭是留过学的,和黎平津是同学,自芳见了黎平津便问这件事。

黎平津不愿多谈但也承认:“是,在英国一起上了两年学,但不是一个学校,是同乡会上认识的。”

自芳追问道:“那你家里先撮合还是你们先谈恋爱的?”

黎平津便笑了:“我是无所谓娶谁的,女人都差不多的样子,能续香灯就好。”

自芳说她的推论:“我不信,你结婚那年多大岁数?”

“二十五。”

“二十五到三十八,你要是图孩子怎么能忍着十三年?”

黎平津至此便拒绝讨论了:“你也忒大胆了,长辈的事你查问什么?”

自芳听了直笑:“你要是摆你姑父的谱你跟我睡一个被窝做什么?”

“牙尖嘴利,”黎平津便骂了,“与你姑姑人品相去甚远。”

“那自然了,她是她我是我,我以前就这样的你只管去沪城打听。”

黎平津也来了查问的兴致:“你几岁上父亲没的?”

“两岁。”

黎平津便下结论道:“果然失了管教。”

自芳欣然接受:“姑姑她爸爸那种不要给家里丢脸式的管教失了就失了吧。”叫姑姑,但其实隔了一层,姑姑的爸爸她应该叫二爷爷。

黎母暗自后悔,又对早晚在她屋里坐坐的黎平津说没打听好,单亲的姑娘是不能谈婚论嫁的。

黎平津自然附和,说了种种自芳不如前头那个老婆的好,不过这只是习惯性地敷衍他老娘,哪个男人不喜欢十九岁的姑娘喜欢三十多的前妻?自芳再不好,那肉体也是鲜嫩多汁的,哪怕有着种种不堪在床上还是活泼的好一些,对前妻旧情确实有,但也仅限于有点旧情了,毕竟也是过了十几年的日子,但说要和自芳换回来那就不至于了。

黎母看了一辈子男人哪里不懂黎平津这种绷直着身子搓着口鼻眼神幽深回味的样子,只能骂道:“仔细叫女人掏空了身子。”

黎平津便露出他标志性敷衍人的笑来,森白的牙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