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是一愣。

苏禾合上版画书，打趣道：“定是神仙娘娘给姐姐托梦说的！”

她年纪尚小，刚过十岁生辰没多久，一家人没把她的戏言当真。

只有苏照闻言愣了神。

重生之后，她虽然从父亲口中听到了薛彻的名字，但自己并未真的见到他，那种恐惧更像是悬在高处的利剑，还有缓和之机。

可今日，她第一次直面前世的劫难，且是她能够立刻替家人规避的劫难。

见苏照愣神不说话，苏徽眉毛拧成八字，神情愈发严肃：“照儿！”

苏照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手中的汤匙“叮——”一声砸落在碗中。

苏禾晃了晃她胳膊：“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当今皇权式微，朝政被世家把持，皇帝只是个空壳子，无甚权力，能决策的无非是些衣食住行的小事。故而皇帝格外奢靡，三五不时便要少府监呈些珍奇玩意入宫，这是他难得能体会到权力在握的时刻。

苏徽命数十名工匠赶工月余，制出一尊百景金丝楠木雕。木雕上，百姓们欢欣鼓舞，赞颂圣上体恤百姓，孩童嬉戏，匠人们走街串巷吆喝，说书人、皮影匠都对皇帝称赞不已。

皮影匠手中的皇帝皮影活灵活现，几根细线牵制着皮影的四肢。

皇帝看到皮影勃然大怒，一把掀了桌案。

那皮影可不就是他自己，一个受制于人、在朝会上陪世家们演戏取乐的“玩意”！

他本想将**木雕的官员及匠人全部处死，幸好最后理智回笼，没将苏徽即刻问斩，而是打了五十大板。或许是打板子的宫人放水，苏徽还剩了一口气，没被打死。

“姐姐？”

“照儿？”

“照儿！”

苏照猛然回神，像是溺水一般急喘。

她看着衣冠整洁好好地坐在椅子上的父亲，那张脸和她梦里滚落在她脚边的头颅重合，让她惊惧不已。

她艰难地开口。

“爹爹，您可是要做一个百景金丝楠木雕，赞颂圣上恩德，其中……”

苏照顿了顿，害怕天意阻拦，不让自己说出口。她心鼓动得厉害，险些跳出来。

“其中可是有皮影匠人在街边传唱圣上的……圣上的丰功伟绩？”

苏徽“腾——”地站起身，先是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婢女们都退下了，方才的事只有自家四个人能听到。他虽急切，声音却压得很低：“你如何知晓？你一闺阁女子竟打听前朝之事，不要命了！”

苏照急切道：“千万别用圣人的样貌雕刻皮影。”

她知道说出口后父亲会质问她。

可事情迫在眉睫，她没有时间徐徐图之，以言语暗示父亲。

这种事情让她怎么暗示？

难道她要在饭桌上给父亲母亲讲故事，说从前有个帝王受制于人，厌恶世间所有皮影、木偶、泥人？

若是父亲迟钝，根本反应不过来。

若是父亲敏锐，照样会怒斥她，让她慎言。

苏徽脸红脖子粗看着苏照，等待苏照的回答。

苏照试探着说，她从寺庙上香回来后得神仙托梦，教她避祸。

苏徽果然不信，他向来不相信怪力乱神，一味逼问道：“你是不是偷偷去我书房翻了图纸看，装神弄鬼吓唬老子。”

苏照不愿与父亲争执，不曾想，她不配合的态度激怒了苏父，扬手就要打。

苏照慌忙提裙跑回院落，关上门，把父亲拦在门外。

苏徽狠狠拍打苏照的门，呵斥道：“圣人有言，‘父母呼，应勿缓’，你今日敢戏弄我，还把我拦在屋外，明日就敢上房揭瓦，我教诲你要尊敬长辈你都忘了吗！”

苏徽瞬间就泪水决堤，把头埋在膝盖上无声哭。

苏徽骂了会儿便走了，苏照锁着门不让丫鬟进来，瑟缩在榻上抽抽嗒嗒哭了半宿。

父亲勤俭持家，发了俸禄自己舍不得用，都拿给她们娘仨吃用。他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刻板迂腐，还十分严厉。

哪怕她今日当真救了父亲一命，父亲也照样不满。

她记忆里，父亲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每当父亲横眉瞪她时，她总是不受控制哭起来。

可父亲实在是矛盾，今日吵了她，明日又能对她关怀备至。

这个家就是这样，时而让她跌倒谷底，时而让她如含蜜糖，父亲母亲既爱她，又不爱她。

于是她无法对家中的劫难冷眼观望，亦无法像妹妹一样承欢膝下。

好在她此时不必担心父亲的木雕会出岔子，他本就是谨慎的性子，哪怕心中生疑，也断不会再把圣人的样貌雕刻上去。

虽有些曲折，这场灾祸总算避过了。

*

苏照闭门不出，在院中混沌虚度了几日。

这天晚上，她坐在院中石凳上纳凉，南絮给她打着扇子。

车夫张伯忽然找到苏照，说沈行殷三日后会参加雁栖湖庙会。

苏照眼睛一亮。

南絮和张伯对视一眼，皆摩拳擦掌，心中立下军令状：她明日一定要把娘子打扮得光彩照人/他明日定要给足娘子颜面，输人不输阵。不，什么都不能输！

苏照瞧着他二人神情有些怪异，不知他们在琢磨什么东西。她哪里知道，南絮张伯都以为她心悦沈小公子，想嫁进沈府呢。

往后三日，苏照做了两手准备。

她让南絮经常出入繁华之地，打听沈行殷经常去什么地方，喜欢做什么，方便自己投其所好。她自己则是在家里对镜练习仪态，确保自己不出错。

庙会当天下午，苏照提前跟母亲说了自己要去逛庙会，不必做她的饭。

苏照好生折腾了一番，花瓣浴、蔷薇水、马油膏，统统往身上招呼。

足足摆弄了一个半时辰，苏照青丝柔顺如绸缎，肌肤细腻温润没有一丝瑕疵。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幽香，香味飘得远，但味道不浓，哪怕靠近了也不会腻人。

南絮满意地给自己鼓了下掌，不枉她在街上挑了一整天，才挑中这款香露，天知道她闻香都闻得鼻子都快失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