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才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苏府经过一夜的惊心动魄,表面上似乎恢复了平静,但那种无形的压抑和恐慌,却像潮湿的空气般渗透到府里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眼神交换间充满了惊惧和猜测。大**院里传来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但血腥味和惨叫声是瞒不住的,加上那个腕间带血、在雨中独自走向客房的陌生二**……各种诡异的流言早已私下传开。
“听说了吗?那位二**邪门得很!她一回来,大**的病就更重了!”
“可不是吗?取个血就能弄成那样?我看八成是……”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主子的事也敢嚼舌根!”
“可是真的吓人啊,春杏姐姐昨晚进去伺候,出来脸都白了,说大**浑身是血……”
“夫人哭晕过去好几次了,老爷连夜请了太医,太医都摇头呢!”
苏阮坐在镜前,用一支简单的木簪将长发松松挽起。镜中的少女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眉眼间的沉静和淡漠,却与这年龄应有的稚嫩格格不入。
她换上了一套苏府送来的干净衣裙,料子普通,尺寸也不太合身,显然是从哪个丫鬟那里临时找来的。她并不在意。
“墨玉。”她轻声唤道。
黑猫从梁柱上轻盈跃下,落在她脚边。
“盯着正院和苏锦瑶那边,有任何动静,立刻告诉我。”
墨玉喵了一声,碧眼眨了眨,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之中。
这时,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二**,您醒了吗?夫人……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是昨晚那个管家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
苏阮起身,打开门。
管家看到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着头不敢直视:“二**,夫人请您去正院用早膳,顺便……看看大**的情况。”
“带路吧。”苏阮语气平淡。
再次走在苏府的回廊上,感受着四面八方或明或暗投来的窥探目光,苏阮心如止水。
正院花厅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苏夫人显然一夜未眠,妆容憔悴,双眼红肿,但看向苏阮的眼神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怨恨,还有一丝残存的、近乎绝望的期盼。
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着藏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蓄着短须,眼神深邃,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便是苏家的家主,当朝吏部侍郎,苏鸿远。
苏阮进厅,他锐利的目光便立刻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这就是他那个“命硬克亲”、被丢弃了十年的女儿?
模样倒是清丽,只是太过瘦弱,穿着不合身的旧衣,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看不出丝毫怯懦或激动,仿佛眼前不是她十年未见的亲生父母,而是陌生人。
这反应,不正常。
“你就是阮儿?”苏鸿远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苏阮微微屈膝,行了个算不上标准但也挑不出错处的礼:“父亲。”
疏离而客气。
苏鸿远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听闻了昨晚的骇人之事,本以为是乡野丫头不懂规矩,或是心存怨愤故意捣乱,可眼下看来,似乎又并非如此。
“起来吧。”他摆了摆手,“昨夜之事,我已知晓。你姐姐病情突然恶化,着实蹊跷。你……当时可有何异常感觉?或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他试图用官场审问的那套来套话。
苏阮直起身,目光坦然:“回父亲,女儿当时只是依言献血,并无任何异常感觉。至于不寻常的东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夫人瞬间绷紧的脸,“女儿离府十年,甫一归家,所见所闻,皆觉不寻常。”
苏鸿远被噎了一下,脸色微沉。
苏夫人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急声道:“老爷!定是那道长有问题!说不定是他施法害了瑶儿!还有她!”她指向苏阮,声音尖利,“她一回来就出事,她就是丧门星!十年前算命的就说……”
“够了!”苏鸿远低喝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警告。家宅不宁,妇人无知,此刻纠缠这些陈年旧事毫无益处。当务之急,是治好瑶儿的病,稳住苏家,不能因此事成为朝中政敌攻讦的把柄。
他转向苏阮,语气缓和了些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阮儿,你既已回府,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你姐姐病重,府中近日会再寻高人诊治。你既是她的妹妹,便多去陪陪她,或许……姐妹连心,能有些益处。”
他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还是不肯放弃“血脉”可能带来的那一丝渺茫希望,同时也将苏阮放在眼皮底下看守起来。
苏阮心中冷笑。姐妹连心?她和苏锦瑶之间连着的,只有那道恶毒的窃运咒和被偷走的十年。
“是,父亲。”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讥讽,顺从地应下。
早膳在极其压抑的气氛中进行。无人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苏阮吃得不多,动作斯文,却不见局促。
饭后,苏鸿远起身离去,临行前又深深看了苏阮一眼:“安心住下,缺什么直接和管家说。”语气依旧平淡,却暗含敲打与监视的意味。
苏夫人立刻起身,几乎是强拉着苏阮往苏锦瑶的闺房走去。
闺房内的血腥气淡了些,但浓郁的药味更加刺鼻。苏锦瑶依旧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依然能看到细微的血点。
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守在旁边。
苏夫人看着女儿的模样,眼泪又落了下来,她猛地抓住苏阮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声音嘶哑:“你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瑶儿?你要钱?要地位?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救瑶儿!”
苏阮静静地看着她,手腕被掐得生疼,眉头却都没皱一下。
“母亲,”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冰冷的重量,“姐姐的病,与我何干?您不是一直说,是道长的问题,或者是我命硬克亲吗?怎么现在又来求我?”
苏夫人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或许,”苏阮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目光落在苏锦瑶毫无生气的脸上,“姐姐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呢?”
“你胡说!”苏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瑶儿心地善良,从小到大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她怎么会做亏心事!是你!一定是你这个孽障诅咒她!”
苏阮却不再理会她的歇斯底里,转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让微凉的带着雨气的风吹进来,冲淡一些室内的污浊。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看似在欣赏雨后的庭院,实则袖中的手指微动,一枚铜钱无声无息地滑入掌心,指尖轻抚过上面模糊的字迹。
师父教的卜算之术,她早已青出于蓝。
苏家的气运,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内里早已被蛀空,隐隐透出一丝黑气,尤其是东南方向……
而苏锦瑶的命线,更是混乱不堪,原本偷来的旺盛气运正在急速流失,反噬之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蚕食着她本就不多的根基。死,暂时不会,但这活罪,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于她这位好母亲……苏阮指尖微顿,铜钱上传来轻微的灼热感。印堂发黑,运势走低,夫妻宫黯淡,恐有口舌之争,甚至……牢狱之灾?
苏阮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看来,不用她亲自出手,有些人自己就要走上绝路了。
“夫人!夫人!”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京兆府的人来了,说、说我们府上牵扯到了一桩案子,要请老爷和夫人去问话!”
苏夫人猛地一惊,脸色瞬间煞白:“京兆府?什么案子?”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边那个沉静的少女。
苏阮缓缓转过身,雨后的微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她的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天真的残忍:
“母亲,您看,报应好像真的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