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辉遍洒。
沈确早早收拾好了行囊,只有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装着几本书和两件换洗的旧衣。
明日,才该是启程的日子。
可他突然一刻也不想等了。
这方小院,连同屋外那些晃眼的贺礼,都让沈确觉得窒息。
各种荤腥的气味,仿佛还飘荡在空气里,混杂着那人身上那股子清甜的皂角香。
乱七八糟,搅得他心烦意乱。
“不复相见。”
她的话,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
她说得那么干脆,那么决绝。
对,这样很好。
他堂堂七尺男儿,前程本就该靠自己一笔一划挣出来,而不是仰人鼻息。
沈确推开门,目不斜视地从院门前那堆贺礼旁走过。
他快步走出陋巷,头也不回。
可有些画面,却不请自来,固执地闯入他的脑海。
猪肉摊前,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趁着她祖父不注意,偷偷往他的篮子里塞了两根没人要的骨头,然后冲他挤眉弄眼,笑得比铺子里的灯笼还亮。
“喏,给你家阿婆熬汤喝的,补身子!”
还有祖母去世那日。
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着街坊邻居来来往往,耳边充斥着各式各样劝他节哀的安慰。
只有谢晚昭,不知从哪儿跑来,就那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不说话,不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从日头正盛,坐到月上柳梢。
直到沈确终于忍不住,沙哑地开口问她为什么还不走。
少女才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很认真地告诉他。
“我怕你一个人,会害怕。”
……
沈确的脚步猛地一顿,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又闷又疼。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记忆甩出去。
过去的事了。
他现在还要准备来年的会试。
他即将要去汴京。
他不该……再想起这些。
渡口灯火寥落,几艘乌篷船正待出发,连夜去往汴京。
沈确递上船钱,随便上了一艘。
船夫解开缆绳,小船离岸,很快就汇入墨色的江心。
江风灌满他的衣袖,冷得刺骨。
沈确静立在船头,闭目养神,只想让这冷风吹走心头那股邪火。
“哎哟,那是什么玩意儿!”船尾有人忽然怪叫一声。
船上几个打瞌睡的客商也醒了,纷纷探头。
“黑乎乎的,是块烂木头吧?”
“啊!看着倒像个人!莫不是淹死的哪个倒霉鬼?”
沈确拧着眉,他向来不好管闲事。
这江上每年淹死的人不知凡几,他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正要转身回舱,那团黑影被月光撕开了一角。
一抹颜色,倏地刺入他的眼中。
秋香色。
是那种……很明媚,很鲜亮的秋香色。
他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那个颜色……他今天才见过。
不可能。
她怎么会在这里?
荒郊,野江,三更半夜。
荒谬!
然而,身体比脑子快。
在沈确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脚上的布鞋已经脱落,人已翻过船舷。
噗通!
冰冷的江水瞬间吞噬了他。
那股寒意直冲天灵盖,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可身体却已经循着那抹颜色奋力游去。
江水湍急,暗流涌动。
沈确呛了好几口水,肺里**辣地疼,才终于抓住那片冰凉滑腻的衣角。
他收紧手臂,将那人死死拖进怀里。
拨开怀中人脸上糊成一团的湿发。
月光下,是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小脸。
是她。
真的是她!
谢晚昭!
沈确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来不及多想,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她往乌篷船的方向游去。
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上甲板。
沈确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江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可他完全顾不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里那个不省人事的少女身上。
沈确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颤着手,去摸她的额头。
滚烫!
烫得惊人!
就在这时,小船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怀里的人一偏,后脑重重磕在坚硬的船板上!
咚。
一声闷响。
沈确浑身僵住。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尖锐的恐惧,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把他整个人都要捏碎了。
“快!船家,船家,快靠岸!”
他冲着被吓傻的船夫吼道。
“我要找郎中!快!”
船上一片混乱,有个客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小娘子是谁啊?”
沈确此刻哪里听得进旁人的话,他死死抱着怀里的人,整个人都在发抖。
另一个常在青州和汴京之间跑船的绸缎商人,凑近了火光一看,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天爷!这不是谢家去岁刚认回来的大**吗!”
此话一出,满船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落在了沈确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