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树荫我叫山。名字是爹给的,他说山不说话,但山最靠得住。后来村里孩子学舌,
真就喊我“哑巴山”,喊着喊着,连大人也跟着叫了。我不恼,爹说的对,
山哪用得着说话,站着就够了。我家的院子在村西头,比别家的都大些,
院当央孤零零站着那棵老槐树。它到底有多老?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时,
总爱摩挲着树干说:“俺爷爷的爷爷还光着腚时,这树就有胳膊粗了。它见过的日头,
比咱全家老小加起来吃过的米粒还多。”我试过量它的粗细。那年我八岁,麦穗五岁,
我们俩手拉手抱上去,胳膊还够不着对方的指尖。后来隔壁家的狗剩也凑过来,
三个孩子胳膊肘顶着胳膊肘,才勉强把树干圈住。树皮皴裂得像爷爷临终前脸上的褶子,
深一道浅一道,摸上去糙得硌手,可爹说那是“日子磨出来的印子”,
每一道里都藏着风霜。我最爱夏天。入了六月,槐花开得铺天盖地,
满院子都是甜丝丝、腻乎乎的香,像娘把槐花蜜罐子打翻了,连风刮过都带着甜味。
米粒大的小白花一串一串挂在枝桠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落在娘的蓝布头巾上,
落在爹的烟袋锅里,落在我和麦穗仰起的脸上,痒得人直缩脖子。娘总在树荫下做活计。
纳鞋底时,她把鞋样绷在木楦上,锥子尖在头发上蹭蹭,“刺啦”一声就扎进厚厚的布层,
麻线拉得紧绷绷,匀净又踏实。她手巧,纳出的鞋底针脚像密密麻麻的小芝麻,
又齐整又结实,我穿到磨破了底,针脚还牢牢的。有时她会哼几句不成调的歌谣,
是姥姥教她的老调子,声音软软的,像晒暖了的河水,顺着树荫流进人心里。爹从地里回来,
第一件事就是搬个小马扎,靠在槐树干上磨锄头。他磨得仔细,先在磨刀石上浇点水,
“沙沙沙”,铁器划过石头的声音在院子里飘着,溅起的小水珠在阳光里亮晶晶的,
像碎银子。磨一阵,他就停下来,用拇指肚蹭蹭刃口,要是能感觉到一丝锋利的凉意,
就会咧开嘴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好像那锋利的不是锄头,是咱家里正慢慢过着的日子。
麦穗小我三岁,胆子却比我大出一截。她敢踩着墙根的石墩,爬上槐树最矮的那个枝桠,
两条细腿晃来晃去,像只刚出窝的蝉。她在树上能看得老远,
能看到村口歪脖子柳树下的石磨,能看到更远处像青黛色影子一样的真山,
还能看到山脚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偶尔有挑担子的货郎走过,铃铛声能传半里地。“哥,
你说山外面是啥?”她晃着腿,声音顺着风飘下来。我坐在树下捡槐花,往竹篮里塞了一把,
瓮声瓮气地答:“是城。”“城里有啥?”她又问,头探得更往下了,
辫子梢差点扫到我的脸。“有楼,比咱村西头的老井台还高;有车,
不用牛拉就能跑;还有很多很多人,比赶集时还多。”这些都是爹说的,
爹年轻时跟着货郎去过一次县城,回来念叨了大半辈子。“你咋知道?”麦穗不依不饶,
从树上摘了朵槐花往下扔,正好落在我鼻尖上。“爹说的。”我把槐花捏下来,
也往她头上扔,她咯咯地笑,树枝晃得更厉害了,花瓣落了我一脖子。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
一起望着远处的山。槐树的影子在我们身上、地上慢慢移动,像一只巨大而温柔的时钟,
针脚就是那些飘落的槐花,量度着我们缓慢而金色的童年。那时候我以为,
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像这槐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平静地蔓延;像娘纳的鞋底,
一针一线,扎实地往前走。我没想到,最先被砍断的,会是这棵树的根,
连带着我们一家人的日子,都被拦腰斩断了。2、断根那是个春天,刚过惊蛰,
槐树枝头刚冒出点嫩绿的新芽,像刚睡醒的小虫子,怯生生地探着脑袋。那天早上,
我正帮爹给菜地翻土,就看见村支书领着几个人走进院子,手里扛着红白相间的测量杆,
还有一卷卷画着线的纸。他们在院子里比划了很久,测量杆戳在地上,
留下一个又一个白印子。村支书时不时蹲下来,指着图纸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声音不大,
却像锤子似的,一下下砸在院子里。最后,一个戴蓝布帽的男人从包里掏出红油漆,
在老槐树的树干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里面歪歪扭扭写了个“拆”字。那红色刺眼得很,
像血,我看着心里直发慌。“老山哥,”村支书走到爹身边,递了根纸烟,“这可是大事,
县里规划的公路,直通县城!咱村盼了多少年,总算盼到了。就是……就是你们家这棵树,
位置正好在路中间,挪不开啊。”爹没接烟,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己的旱烟。
烟雾浓得化不开,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看不清表情,只有手里的烟袋锅子一明一暗,
像颗快灭了的星星。他没吭声,连头都没抬。村支书还在说,说这路修好了,
村里的庄稼能早点运出去,说以后孩子们去县城上学不用再走三个钟头土路,
说公社还会给补偿,给二十块钱,再加五百个工分。爹还是不说话,烟袋锅里的烟丝烧完了,
他就用手指把灰抠出来,再装一撮,继续抽。那天下午,消息就传遍了村子。
有人跑到我家院子门口看那红圈,交头接耳地议论。二婶子拉着娘的手叹气:“他婶子,
这树可是你们家的根啊,咋说拆就拆了?”也有人说风凉话,说我爹死脑筋,
二十块钱加五百工分,够买两头小猪仔了,一棵老树有啥可惜的。
娘那几天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做饭时锅碗瓢盆碰得叮当响,不像平时那样轻手轻脚。
夜里我起来撒尿,听见爹娘屋里还有说话声,窗户纸上映着两个模糊的影子。
“……就不能跟支书说说,绕一绕吗?哪怕绕半米,树就能保住了。”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像被风吹得发颤的树叶。“绕?往哪儿绕?”爹的声音闷闷的,“那是图纸上画好的线,
比尺子还直,说绕就绕?再说,路是给全村修的,咱能因为一棵树,让全村人都绕路?
”“可这树……”娘的声音顿了顿,又低了下去,“咱爹是在这树下走的,
麦穗也是在这树下生的,这树陪着咱过了多少年日子啊……”“别说了!
”爹突然低吼了一声,窗户纸上的影子抖了一下。屋里彻底安静了,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噼啪”响了一下,像是叹了口气。砍树那天是个晴天,
太阳刚出来就**辣的。一大早,村里就来了不少人,有公社派来的伐木工,
也有来看热闹的村民。伐木工扛着明晃晃的大锯子,比我家切菜的刀大出好几倍,
锯齿上还闪着光。他们在树干周围搭了个简易的架子,两个壮劳力爬上去,
一人扯着锯子的一头,脚踩在架子上晃悠。“嘶啦——嘶啦——”锯子刚咬进树干时,
发出的声音又尖又刺耳,像有什么活物被生生撕开了皮肉,在发出最后的、痛苦的**。
我站在院墙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攥着拳头,指甲嵌进了手心。木屑像碎眼泪一样,
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地上,落在围观人的肩膀上。有几片飘到我脸上,
带着点淡淡的槐木清香,可那香味闻着比苦药还难受。爹没有出去看。他坐在堂屋的正中央,
背对着门口,腰板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弓弦。他的眼睛望着墙上挂着的爷爷的遗像,
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烟袋都忘了抽,
烟丝早就凉透了。娘躲在灶房里,把门帘拉得严严实实。我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声,
像是碗掉在了地上,接着就是娘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像被捂住了嘴。
我和麦穗站在院墙边,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一直盯着那把锯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哥,
树疼吗?”她小声问,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我没回答。我也不知道树疼不疼,
但我知道,我疼。我看着那锯子一点一点地往树干里钻,看着那红色的圆圈被锯成两半,
看着树干上的纹路被生生切断,心里像被锯子锯着一样,又酸又疼,连气都喘不过来。终于,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后,巨大的树冠开始慢慢倾斜。它倾斜得很慢,很慢,
像一个年迈的老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再看一眼这个它守护了几十年的院子。
可它还是落了下去,带着一声沉闷的“轰隆”声,砸在了地上。
整个大地都仿佛震动了一下,院子里的尘土被扬起来,迷了人的眼睛。等尘土慢慢落下去,
我才看清院子里的景象。原本被树荫遮得严严实实的院子,瞬间亮了,也空了。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生疼。那个曾经布满阴凉的地方,
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带着新鲜木茬的树墩,截面是淡白色的,一圈圈的年轮清晰可见,
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风还在吹,可再也吹不动一片槐树的叶子了。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槐花香,也彻底消失了,被尘土和陌生人的汗味取代。我看着那个树墩,
突然想起爹说的话——山不说话,但山最靠得住。可这棵像山一样的树,
怎么就这么倒了呢?那天晚上,娘做了晚饭,却没人动筷子。爹坐在树墩旁,
一直坐到月亮升起来,烟袋锅子的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暗,像他没说出口的话。
麦穗趴在我怀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哥,
树没了……”我拍着她的背,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
从树倒下去的那一刻起,我们家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3、陨石路,真的修起来了。
先是压路机轰隆隆地开过来,把泥土和石子压实,地面被压得平平整整,连个小土坡都没有。
后来又铺了黑色的沥青,太阳一晒,就冒出一股怪怪的味道,闻着头晕。没过多久,
一条平整、光滑、像黑带子一样的路,就从村外一直伸到了我家门口。
村里人像过年一样高兴,孩子们在路边追着跑,用树枝在沥青上画道道。可我家没人笑。
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每天下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蹲在那个树墩旁,一蹲就是半天。
他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树墩上的年轮,一圈一圈地数,像在读一本写满了往事的无字天书。
有时他会自言自语,声音很轻,我凑过去听,只听见他念叨着:“那年麦穗在树上摘花,
摔下来磕破了头;那年你娘生山子,也是在这树下……”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只剩下长长的叹息。后来,公社组织人去修公路配套工程,要去后山炸石头,给路边砌护坡。
工分给得高,一天能挣十个工分,还管一顿午饭。村里年轻力壮的都去了,爹也报了名。
娘知道后,连夜给爹缝了双新布鞋,劝他:“你都快五十了,那是玩命的活计,万一出点事,
咱娘仨咋办?”爹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散成一小堆。他看着娘,
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无奈,又像是决心。“总得有人去。”他说,“挣点工分,
给山攒着娶媳妇,给麦穗买件新衣裳,也好。”娘还想劝,可看着爹的眼神,
终究是没再说下去,只是把新布鞋叠好,放进爹的工具袋里,又塞了两个玉米饼子。
炸石头的地方在村后的黑松林里,离村子有三里地。我去过一次,
那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地上挖着一个个坑,里面放着**和导火索。
爹和其他工人一起,先用锤子把大石头砸成小块,再把**埋进去,
点燃导火索后就往远处跑。每次炸完,山上都会传来一声闷响,震得地面都发颤,
碎石子像下雨一样落下来。爹说,这活计最要紧的就是小心,导火索不能剪太短,
也不能太长,太短了跑不及,太长了容易被风吹灭。出事那天是个阴天,早上就飘着毛毛雨,
空气湿乎乎的。我和麦穗在院子里捡柴火,听见后山传来一声闷响,比平时的声音更沉,
更响,像是夏天里遥远的雷声。我们没在意,以为是正常炸石头。中午吃饭时,爹没回来。
娘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时不时朝门口望一眼,眉头皱得紧紧的。“是不是下雨路滑,
耽搁了?”她嘴里念叨着,可手却一直在抖,连筷子都拿不稳。直到下午三点多,雨停了,
村支书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冲进院子,一跤摔倒在地上,
指着后山的方向,
话都说不完整:“山子叔……不好了……我山子叔他……炸石头时……出事了!
”娘手里的舀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像纸一样,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你说啥?”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再说一遍……”“山子叔他……被碎石砸中了……人已经不行了……”娘没再说话,
双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我赶紧扶起她,她的身体冰凉,像块石头,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后山的方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跟着村支书的儿子跑到后山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几个公社的干部站在那里,
脸色凝重。爹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上还沾着泥土和碎石子。
我慢慢走过去,掀开白布的一角。爹的眼睛闭着,脸上沾满了石粉和泥土,嘴唇抿得紧紧的,
像是还有什么话没说。他的额头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洞,
周围的血已经凝固成了暗黑色。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石子,就落在他身边,
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就是这颗小小的石子,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精准地结束了他的一生。他身边放着他的工具袋,袋子敞着口,里面有他的锤子、凿子,
还有娘给的那双新布鞋,没来得及穿,还叠得整整齐齐。最底下,
压着半块没来得及吃的玉米饼子,已经凉透了,上面还留着他咬过的牙印。娘走过去,
慢慢地蹲下来,用袖子轻轻拂去爹脸上的石粉和尘土。她的手很抖,可动作却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爹。然后,她把那块玉米饼子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捂着,
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的珍宝。“他爹,”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路快修好了,
你也累了,该歇歇了。”送葬的队伍很简短,只有村里几个亲戚和公社的干部。
爹被埋在了后山的坡上,就在他炸石头的地方不远。从这里往下看,
能清清楚楚地望见那条新修的公路,像一条黑带子,绕着山转。娘把那块玉米饼子,
还有爹的烟袋锅,一起埋进了坟里。她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
“你在这边好好的,”她说,“家里有我,你别担心。”回到家,
娘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和那个树墩,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没有嚎啕大哭,
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和麦穗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陪着她一起哭。那天晚上,
我第一次梦见了爹。他还是蹲在槐树下磨锄头,“沙沙沙”的声音很清楚。我走过去,
想叫他,可他却转过头,对着我笑了笑,然后慢慢消失在树荫里。我想追,却怎么也跑不动,
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影子越来越淡。醒来时,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窗外的月亮很亮,
照在那个树墩上,像撒了一层霜。我知道,爹走了,我们家的顶梁柱,塌了。
4、飘萍爹走后,娘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她说话总是软软的,走路也轻手轻脚,可现在,
她腰板挺得笔直,说话声音也大了,像个男人一样,下地挣工分,犁地、挑粪、割麦子,
什么重活都干。她的手上很快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老茧,比槐树皮还要粗糙,
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晚上,她就在油灯下缝缝补补,常常熬到深夜。
油灯的光映着她的脸,我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头发里也冒出了不少白丝,
像冬天落在头上的雪。麦穗也长大了,十五六岁的姑娘,出落得水灵灵的,
眉眼间有娘年轻时的影子。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闹,变得安静了很多,可眼神里,
却多了一丝忧郁和不安分。她常常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公路出神,
一看就是大半天。“哥,你说城里真的有高楼吗?”她问我,声音很轻。“爹说有。
”我答。“那城里的人,是不是不用下地干活?”“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我只知道,爹走了,娘很辛苦,我要好好干活,帮娘撑起这个家。后来,
村里来了个开卡车的司机,姓王。他是公社运输队的,负责往县城运粮食,
每天都要经过我们村。他穿着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说话带着城里人的口音,
软软的,很好听。他的卡车是绿色的,在那条黑公路上跑着,是村里最神气的东西。
王司机每次经过我们村,都会停下来歇一会儿,有时会到我家院子里讨碗水喝。
娘总是很热情,给他倒上热水,有时还会拿两个玉米饼子给他。他每次都笑着接过去,
说谢谢婶子,然后就和我们聊天,说城里的事。他说城里有电影院,
能看会动的画;说城里有百货大楼,里面什么都有;说城里的女人都穿花裙子,
不用下地干活。麦穗听得很入迷,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王司机好像也喜欢麦穗,
每次来都会给她带点小玩意儿:印着小红花的香皂,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
还有一条淡粉色的纱巾。麦穗把这些东西当成宝贝,香皂舍不得用,
放在枕头底下;水果糖分给我一半,自己留一半;那条纱巾,她更是天天戴在身上,
舍不得摘下来。有一次,王司机来的时候,正好赶上麦穗在院子里喂鸡。他走过去,
笑着说:“麦穗,你戴这条纱巾真好看,像城里的姑娘。”麦穗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
手里的玉米粒都撒在了地上。从那以后,她每次见王司机,都会提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把纱巾系好,站在院子门口等他。娘看着麦穗的样子,心里很着急。有天晚上,
她把我叫到屋里,小声对我说:“山,你得劝劝**妹。那王司机是城里人,咱是乡下人,
攀不上。他又是跑运输的,常年在外,谁知道他家里啥情况?麦穗性子野,我怕她吃亏。
”我点了点头,可我知道,我劝不动麦穗。她的心,已经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飘向了山外,
飘向了那个王司机描绘的城里。有一天,王司机没有像往常一样开车经过,
而是直接走进了我家院子。他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盒点心,
还有一件蓝色的的确良上衣。他走到娘面前,鞠了个躬,说:“婶子,我今天来,
是想求您件事。我喜欢麦穗,想娶她,带她去城里过日子,让她吃商品粮,不用再下地干活。
”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看着王司机,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红着脸的麦穗,半天没说话。
“娘,我愿意。”麦穗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想跟他去城里,
我想过好日子。”娘叹了口气,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那天晚上,
娘和麦穗在屋里说了很久。我坐在门口,听见麦穗激动的声音,说她想离开村子,
说她想看看城里的样子,也听见娘低低的叹息,说她怕麦穗受委屈,说她舍不得。最后,
娘说:“女大不中留。你自己选的路,以后不管遇到啥困难,都不能后悔。”那天夜里,
娘一夜没睡,在油灯下给麦穗缝了一床新被子,用的是她珍藏多年的、最柔软的棉花,
被面是红色的,上面绣着几朵小小的梅花。她缝得很仔细,每一针都缝得很扎实,
像是想把自己的牵挂,都缝进这床被子里。天不亮,王司机就来了。
他把麦穗的行李搬上卡车,然后扶着麦穗上了车。麦穗抱着娘缝的新被子,坐在副驾驶座上,
回头望着我们,眼睛红红的。“娘,哥,我走了,你们好好照顾自己。”她说着,
眼泪就掉了下来。娘站在院门口,挥着手,嘴里说着:“到了城里要听话,好好过日子,
常给家里写信。”可我看见,她的眼泪也在往下流,顺着脸颊,砸在地上。卡车发动了,
喷出一股黑烟,载着麦穗和她的梦,沿着那条用我家老槐树换来的路,突突地开走了。
麦穗从车窗里探出头,用力地朝我们挥手,脸上是憧憬的笑,可我却觉得,那笑容里,
藏着一丝不安。卡车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娘还站在院门口,
一直站到太阳升得很高,才慢慢地转过身,走进院子里。风一吹,她花白的头发飘了起来,
像一堆枯草。头两个月,麦穗托人捎回过一封信。信上说她住在有玻璃窗的楼房里,
不用下地干活,每天就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她说王司机对她很好,给她买了新衣服,
还带她去看了电影。信里还有一张她在照相馆拍的照片,穿着王司机给她买的格子裙,
戴着那条淡粉色的纱巾,笑着,可我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少了点什么,有些陌生。
娘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把照片贴在墙上,每天都要望几眼。她对我说:“只要麦穗过得好,
我就放心了。”可没过多久,信就断了。我们再也没收到过麦穗的信,
也没再见过王司机的卡车经过我们村。娘每天都站在门口等,等了一天又一天,
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可始终没有麦穗的消息。一年后,有个从城里回来的亲戚,
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模糊的消息。他说,王司机家里早就有老婆孩子了,他娶麦穗,
只是想找个乡下人给他做饭。后来他老婆知道了,闹到了运输队,麦穗跟他大吵了一架,
然后就跑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看见她在火车站附近游荡,穿着破旧的衣服,
头发乱糟糟的;有人说她跟一个南方来的货郎走了,去了南方;还有人说,她受不了打击,
跳河了。消息传到家里时,娘正在灶台边生火。她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