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那场因生火而起的危机,最终以林澜献上大部分烤熟的木耳,并承诺日后有所发现必先孝敬差爷而告终。那满脸横肉的差役掂量着那点勉强塞牙缝的“食物”,又瞥见林澜确实虚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这才骂骂咧咧地收起鞭子,算是默许了他们在严密监控下有限度地使用火。
这次交锋让林澜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规则:权力和暴力是唯一的硬通货,而知识和理性,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之前,只是惹祸的根苗。
接下来的几天,流放队伍依旧在泥泞和寒冷中艰难前行。但林澜的状态,却因为每日能补充些许“非常规”食物和草药而稳定下来,高烧渐退,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意识清醒,能够更冷静地观察和思考。他与苏婉清之间,因为一次次地相互协作、相互掩护扶持,形成了愈加坚固的同盟关系。她对他那些看似古怪的行为会下意识跳过质疑的步骤,直接上前了解、协助,眼神中的探究与信服日益加深。
这天傍晚,队伍抵达了一处规模稍大的驿站。与之前荒郊野岭的露宿不同,驿站附近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有附近的村民拿着鸡蛋、山货、粗布等物前来,与过往的行人、驿卒做些小买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略显混乱但充满生机的烟火气。
差役们将流人驱赶到驿站后院一个破烂的棚屋里关押好,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驿站的酒馆。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段难得的放松时光。
集市上的喧嚣,如同一锅滚沸的水,冲刷着林澜麻木的感官。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差役不耐烦的呵斥,交织成一幅混乱而鲜活的明末市井图。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密集地接触到这个时代“正常”的一面,虽然这“正常”也浸透着贫瘠与挣扎。
他被差役用铁链锁在驿站后院马厩旁的一根木桩上,和其他几个看起来稍有“风险”的流人一起。污浊的泥水混合着马粪的腥臊气扑面而来,与不远处集市飘来的食物香气形成残酷的对比。腹中的饥饿感如同钝刀切割,但比饥饿更难以忍受的,是浑身上下那种粘腻、瘙痒的感觉。破旧的棉袄早已被汗渍、雨水和尘土浸透板结,贴在皮肤上,像是另一层肮脏的躯壳。头发油腻打绺,散发出酸腐的气味。林子珩的记忆告诉他,这就是流人的常态,甚至都是当时很大一部分平民的常态,虱子、跳蚤乃至更可怕的疫病,往往就是这样找上门的。
“卫生状况:极差。病原体滋生风险:极高。个人清洁需求:紧急。”
现代人的卫生习惯,让他无法忍受这种状态。尤其是在看到集市上那些虽然同样面有菜色、但至少衣衫还算整洁的平民时,一种强烈的、源自现代文明的不适感更加强烈。他需要清洁,不仅仅是出于舒适,更是为了生存。
皂角、澡豆?林子珩的记忆里,这些东西普通百姓也用,但清洁力有限,且对他们这些身无分文的流人来说,无疑是奢侈品。他需要一种更廉价、更有效,并且能就地取材的东西。
他的大脑如同精密仪器般开始检索、计算。草木灰,碱性,去油污……但单纯草木灰洗涤效果粗糙,对顽固污渍和油脂效果不佳。需要油脂……但在这个饿殍遍地,大多数人都难免饥馑之忧的年月,动物油脂?哈哈,岂是拍拍脑瓜便可轻易得到的。驿站的厨房?他瞥了一眼那飘出些许油烟气的方向,立刻否定了这个冒险的想法。为了一点油脂去触怒差役或驿卒,得不偿失。
“寻找替代性表面活性剂……天然植物性来源……嗯……”
他的目光扫视着集市上每一个摊位,每一种货物。忽然,一种常见的植物种子映入眼帘——一种本地称为“无患子”的乔木果实,摊主正将其作为药材售卖少量。林子珩的记忆里,这东西的果皮捣烂后能搓出泡沫,乡下有时用来洗衣。而在工程师林澜的知识库里,无患子苷,一种天然的非离子表面活性剂,去污力良好!
希望之火再次点燃。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无患子得用钱买,他身无分文。而且,单一无患子溶液不易保存,去污效果对重度污渍仍显不足。
“复合配方……增强效果……需要碱剂协同……”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无人问津的、作为垃圾丢弃的草木灰上。一个大胆的配方在他脑中成型:无患子提取液提供表面活性,草木灰水提供碱性环境增强去污力,或许……还可以添加一些具有杀菌作用的艾草碎末?这不仅能清洁,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治皮肤病。
思路清晰了、方案指定了,然而还是——没钱。他需要买一小把无患子,或许还得买一个破碗来盛放溶液。
就在这时,机会悄然降临。一个穿着体面、但面色焦急的商人,牵着一匹皮毛沾满了大片黑褐色油污和泥浆的驮马,正在集市上四处询问,似乎想找人清洗马匹,但显然无人愿意接手这脏活累活。那油污看起来极其顽固,普通的刷洗恐怕难以奏效。
林澜心中一动。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看守他们的那个相对面善的年轻差役开口道:“差爷,罪民或许有法子,能洗干净那匹马,能不能让罪民试试。”
年轻差役正无聊地打着哈欠,闻言愣了一下,怒道:“去去去,别来烦老子!你拿个甚么去给他洗,莫不是借机要跑!?”
林澜不卑不亢,指着不远处的草木灰和无患子摊位:“只求差爷借几文钱,让罪民买些无患子,罪民有把握弄干净。若洗不干净,甘受责罚。若洗干净了……”他顿了顿,“那商人给的报酬全都归差爷您,只求差爷赏罪民和同伴一口干净水、些许无患子便可。”
年轻差役将信将疑。那商人也听到了动静,凑趣地走了过来:“这小哥真有办法?若真能洗干净,我赏你十文钱!”十文钱,够买几个糙面饼子了。
压力给到了差役这边,他看了看商人,又看了看林澜那虽然狼狈但异常镇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想放过这个可能拿点好处的机会,撇唇裂嘴道:“小子,要是敢诳骗爷,有你好果子吃!”他让另一个差役看着林澜,自己去摊子上抓来一小包无患子,大约值两个钱,说好用才给钱。小贩惹不起他,只得应允。
材料到手,林澜立刻行动起来。他请求差役解开锁链,央商人寻了个大瓦锅,将无患子果皮捣烂,用温水浸泡出粘稠的汁液,又过滤了浓烈的草木灰水,将两者混合,最后撒入一把捣碎的干艾草末。一股混合着草木灰的碱味、无患子的清苦气和艾草独特药香的气息弥漫开来。
在商人、差役以及越来越多围观者好奇的目光下,林澜用破布蘸着这锅浑浊的、绝不算好看的液体,涂抹在马匹沾满油污的皮毛上。他仔细地揉搓,特别是油污厚重的部位。粘稠的液体接触油污后,开始显现效果,泡沫虽然不多,但油污明显被乳化、分解。
“嘿,有点意思啊……”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林澜顾不上周围的议论,专注地工作着。他用商人提供的清水反复冲洗,只见污黑的油泥随着水流褪去,露出马匹本来的毛色。虽然一些顽固污渍仍需二次处理,但效果已经非常显著,远比单纯用清水或皂角刷洗要干净得多!
“神了!真干净了不少!”商人蹲下身,仔细看着马匹的皮毛,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他爽快地掏出十文钱,递给年轻差役,又额外拿出一文钱抛给林澜:“小哥好手艺!这一文钱,赏你的!”
年轻差役凭白得了十文钱,心情大好,看林澜也顿觉眉目清秀了许多,除了拿一文钱给小贩结账——小贩也不敢抱怨——又将剩下的一点无患子扔给他:“算你小子有点门道!那一文钱赏钱你就留着吧”
林澜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攥着那一文钱和无患子。这不仅仅是一文钱,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凭借知识赚取的第一桶金!是理性对蒙昧的一次小小胜利!
他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包好那钱和无患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回到关押地,他立刻用剩下的材料,兑制了更多的“清洁液”。他先是仔细地清洗了自己的手和脸,久违的清爽感让他几乎**出来。接着,他不顾苏婉清初始的羞涩和推拒,坚持让她也用这液体清洗。
当苏婉清看着自己那双布满细小伤口和污垢的手,在揉搓后变得干干净净时,她的眼中充满了和林澜一样的震惊。她已经许久未曾体验过如此彻底而舒爽的清洁感觉,恍如隔世。
“这……林公子你竟有这般手段……”她喃喃道,看向林澜的目光中,除了感激,更多了一层深深的信服。
他们的举动,自然吸引了其他流人和差役的注意。起初是好奇,当看到明显的清洁效果后,有人开始心动。那差役头目,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提着鞭子走过来,看了看林澜和苏婉清明显干净许多的手脸,又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艾草味,眼神闪烁。
“小子,你这玩意儿,叫个啥?还有没有?”他瓮声瓮气地问。
林澜心中一凛,知道新的麻烦或者机遇又来了。连忙恭敬地回答:“回差爷,此物叫做……叫做洁洁灵,还有一些,您看。”
“洁洁灵?真是古怪。拿来给爷试试。”差役头目伸出自己那双沾满油污和尘土的粗糙大手。
林澜依言倒出一些洁洁灵。头目搓洗了几下,用清水冲净,看着明显干净不少的手,咧开嘴笑了:“嗯,不错,滑溜溜的,还有点草药味,比皂角得劲!”他拍了拍林澜的肩膀,力道不轻,“这洁洁灵,这玩意儿真好使呀,以后多干点这种正经事儿,别tm净瞎折腾给老子找麻烦,把老子伺候好了,没你的亏吃!”
“是,差爷。”林澜低头应道。
差役对洁洁灵的肯定堪比广告,围观的人群中便有人动了歪心思,挤过人群向林澜道:“那后生,你洗也洗了,马屁也拍了,这什么灵不灵这东西你带不走,也没什么用,不如给了我吧”。林澜心中叫苦,费尽心思甘冒风险做出的东西,自己却没有力量去保护它,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差役虽不屑抢夺自己的洁洁灵,随便一个路人却都能打它的主意。
正欲出言搪塞,却听得苏婉清在一旁接话道:“这位大哥,不是灵不灵,是洁洁灵。话不是这么说的,天寒地冻的,这洁洁灵用来浆洗衣物不仅洗得干净,还洗得快,俩手少受多少罪哟。”说着向人群中一妇人道:“大嫂,那些爷们不理家事,只有咱们妇人才知道在冷水里洗衣的辛苦,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妇人本就是看到清洁液的的强大去污能力才在此围观,此时脱口而出:“可不是咋地!那刚才我都看着呢,多好使啊,三下两下就能洗干净衣服的话,俺们当家的就不至于老嫌弃**活儿粗粗拉拉哩。”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妇人却又朝刚才索要洁洁灵的人喊道:“二埋汰!你个缺了德、冒了烟儿、死不了、挨千刀的,屎车从你家门口过都得尝尝咸淡是吧,看把你能的,啥便宜你都占啊?这小相公费劲巴拉做点东西就得归你啊?你凭啥?你快滚犊子吧你!”
妇人口中的“二埋汰”,在众人更大声的哄笑中,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苏婉清和林澜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拉住妇人道:“这位大嫂,多谢您说句公道话,我们……也没有旁的谢您,您身边可带了有碗,我给您打一碗,这不是值钱的物事,请您不要推辞。”别看妇人骂人骂得如水银泻地般泼辣酣畅,此时接受馈赠却有些不好意思,直道:“你看看!这大妹子,你看看,这怎么话说的,这多不好意思,这、这我哪带着碗呢,我……哎,我有个盆儿。”
……
妇人见林澜给她倒了一小盆清洁液端过来,连忙摆手道:“大妹子,姐咋能白要你的,来,你把这装上。”说着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四张饼子,塞到苏婉清的手里。苏婉清推辞再三,妇人狠狠地往她怀里一揣,挤出人群走了。
林澜见状,赶紧打蛇随棍上,向众人道:“乡亲们还有要洁洁灵的吗?这可没剩下多少了,要的咱们就拿东西来换,晚了可就没了。”
明朝老百姓哪见过饥饿销售啊,也想不明白洁洁灵快没了,没了就没了呗,原先没有这玩意儿也不耽误你过日子啊。可是林澜这种来自后世的,粗浅的、依样画葫芦的营销话术,将众人摆在了必须购买清洁液的心理状态下,还加上货物紧俏的条件,一下子就把一部分人给带跑偏了。
那还说什么呢?买呗。于是一群人喊着:
“我来一碗!我有碗!”
“我给你鸡蛋成不成,也给我来一盆,我盆儿小,装满点!”
“我有钱,拿钱买行吧,不能光要粮食吧?”
“我有麻布!”
林澜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激动。他知道,第一步,迈出去了。他保持着镇定,朗声道:“银钱也收得,干粮也要得,有耐存的肉脯也可以换……哎哎!别挤,别挤!”
林澜一次次将洁洁灵倒进客人端来的各种容器中,流动的液体此时在林澜的心中,便如同初春化冻的山溪,涓涓细流冲开了坚固的寒冰。半锅洁洁灵最终居然换来了二十几文铜钱、几个杂粮饼子、几匹麻布和一小块风干的兔肉。
当林澜将其中一部分食物分给苏婉清时,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这不是嗟来之食,这是他们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劳动换来的、实实在在的报酬。她看着林澜那张虽然苍白但眼神异常明亮的侧脸,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个看似文弱的“林子珩”,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可思议的本事?
然而,就在林澜小心翼翼地将换来的铜钱收好时,他没有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始终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尤其是他刚才**和交易清洁液的整个过程。那是驿站里一个负责记账的老书吏。
流放的队伍再次启程。怀揣着铜钱和食物,林澜的心境与前几日已截然不同。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收获,更是一种信心的确立——他的知识,在这个世界同样拥有价值。
傍晚再次扎营时,林澜用换来的铜钱,向押解的差役头目“购买”了稍微多一点的行动自由——被允许在营地附近采集更多的草木灰和寻找可用的材料来源。差役头目掂量着那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态度竟然缓和了不少,默许了。
林澜知道,这只是开始。以现在的条件,既然差役允许他做洁洁灵的生意,那么就需要将这门生意持续下去、需要扩大生产,需要更稳定的原料来源。他和苏婉清配合越发默契,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搜集材料,在夜晚**更多的洁洁灵,白天一搭一唱地售卖。林澜还在集市上寻了一家售毛竹的,买了几棵让伙计帮忙将毛竹加工成粗糙的带盖竹筒,上边烫上洁洁灵三个字作为包装,然后把这种竹筒包装的洁洁灵卖五文钱。
几天后,当队伍即将离开驿站影响范围,进入更荒凉的地域时,林澜已经小有积蓄——大约半吊钱,以及一些肉干和耐储存的饼子。他甚至从那个年轻差役那里,买来了一个虽然破旧但完好的小陶罐,极大地改善了**条件。
他以为,只要小心谨慎,这门小小的生意可以支撑他们走到流放地。但他低估了信息的传播速度,更低估了权力阶层对于任何新生利润来源的敏感和贪婪。
这天中午,队伍正在一条小河边休息。林澜和苏婉清正准备悄悄处理一些新采集的原料,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匹驿马飞奔而至,马上跳下来的,除了昨日驿站那个目光精明的老书吏,还有一个穿着体面,满脸堆笑却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那人一下马,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林澜,径直走了过来。
押解的差役头目见状,忙上前询问。那中年男子笑着拱了拱手,递上一份文书模样的东西,又塞过去一小块碎银,低声交谈了几句。差役头目的脸色变了变,看了看林澜,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让开了路。
中年男子走到林澜面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语气却不容置疑:
“这位可是制出“洁洁灵”的林公子?鄙人姓钱,乃是本县县尊徐大老爷府上的师爷。我家老爷对此物甚感兴趣,特命鄙人前来,请林公子过府一叙。”
刹那间,林澜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苏婉清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下意识地靠近了林澜一步。
小河哗啦啦的流淌声,差役们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其他流人惊惧的低语声,混杂在一起,敲打着林澜的耳膜。
他看着眼前这位笑容可掬的师爷,心中警铃大作。谁?县尊?徐大老爷?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来了。那半吊铜钱和几块干粮换来的短暂安稳,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在这一刻,被轻轻戳破。贪婪的目光,已经从市井小民,升级到了掌管一方生死的权力阶层。
他的洁洁灵,引来的不只是银钱,还有足以将他吞噬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