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暑夏还未完全消散,秋日的凉意却已悄然渗入空气中。
马车在城门口排队进城,车帘随风微微摆动,隐约可见车内端坐的少女身影。
宋枝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腰间系着的双鱼佩络子。
前头的队伍移动得缓慢,马夫回头瞧了一眼静默的车厢,只当她是等得无聊了,便宽慰道,“这进城就是这般,查验文书,总要费些时辰,过了这道卡,前头就宽敞了!”
“姑娘是头回来长安吧?若是无聊,我同您说几件长安城里发生的新鲜事解闷儿?”
“好啊,这一路是有些闷了。”宋枝指尖顿住,软声应道。
马夫是个健谈的,见她搭了腔,话匣子便打开了,“平日这队伍也没这么长,今日也是赶巧了,康王殿下一早出城跑马,这会儿正要回府,前头正在清道呢。”
他说着朝前方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陛下宠爱贵妃,如今这长安城,能跟永昌侯府相比较的,也只有裴国公府了......”
听到裴国公府,宋枝才仿佛不经意地接道,“裴国公府?我记得家中长辈提过,老裴国公去世时,连陛下都亲自登门致祭了?”
“可不是?”车夫声音抬高了几分,“老国公爷功在社稷,陛下亲临府上,那可是天大的哀荣!”
宋枝顺着话头问道,“原来如此,那如今的裴国公......”
车夫自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谨慎,“如今这位国公爷啊,那更是不得了!”
“年纪虽轻,却极得圣心,”他稍稍压低了声音,“不过就是身子骨不太好。”
“那巡抚呢?”宋枝状若无意地追问,“跟裴国公比,哪个更厉害些?”
车夫嗤笑一声,“这哪能比?自然是裴国公,巡抚大人一年才见陛下几面啊,裴国公可是能随时进宫面圣的。”
宋枝轻轻“哦”了一声,心下松了一口气。
那她的选择应该没错。
说话间,马车已缓缓驶过城门,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对了,”车夫扭头问道,“姑娘来京城做什么?”
车内静默片刻,才传来回应,“来寻人。”
“寻人?”马夫顿时来了兴致,“那不妨同我说说?我在长安跑了十几年车,城里的大街小巷没有不熟的,兴许认识呢?”
他虽不是长安本土人士,但长年往来,也算小半个本地人了,打听个人还是简单的。
更何况......
马夫借着调整缰绳的间隙,悄悄打量了一眼车内的少女。
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着淡青色的襦裙,因着路途颠簸,黛眉微蹙,一张娇俏的瓜子脸看着软乎乎的。
纤细的手指正轻轻扶着窗框,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一看便是从未做过粗活的。
最惹人注意的是那双杏眼,清澈明亮,跟会说话似的。
饶是他这些年见多了南来北往的乘客,也觉得这样貌,哪怕是放到长安城里,都是极为出挑的。
听他这样说,宋枝弯了弯双眸,“那劳烦您将我送到裴国公府吧。”
“......”
车夫猛地一拽缰绳,马车轻轻一顿。
“裴、裴国公府?”他抬手抹了把额角,心里直犯嘀咕。
这姑娘衣着虽整洁,料子却寻常,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与裴国公府沾亲带故的。
怕不是哪房的远房亲戚,听说国公府显赫,特来京城攀关系打秋风的。
不过那些高门大户的门房,哪个不是势利眼?
这般贸然上门,怕是连角门都进不去,就要被轰出来。
车夫心里挣扎了一瞬。
“这个,”他支吾了片刻,眼神游移,最终还是那点明哲保身的念头占了上风,“那姑娘坐稳了,这就往永兴坊去。”
“不过我这马车可不进去,”话说出口,他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含糊地补了句,“到了那儿,姑娘再仔细打听吧。”
“成。”宋枝点了点头。
车夫见她应下,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现如今的裴国公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
马车一路驶向城东,越是靠近永兴坊,街道越发宽敞,朱门高户鳞次栉比,甚至连巡街的都多了起来,气氛明显不同。
车夫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马车,尽量靠边行走,生怕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
“吁——”
车夫勒住缰绳,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把额头和脖颈上的热汗,“姑娘,前面就是永兴坊了,小的这马车不能再往里走了。”
他话音落下,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宋枝弯身走了出来。
她站在车辕上,视线扫过永兴坊的牌坊,“没事,一路上劳烦您了。”
说罢,宋枝扶着丫鬟春柳的手下了马车。
主仆二人站稳后,春柳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车资,额外又多添了二两散银,放到车夫手上。
“这些给您买碗酒喝,压压惊。”
车夫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讷讷地道了谢,重新驾起马车,调头离去了。
......
永兴坊附近最负盛名的酒楼名为醉仙楼,现在不过申时,已是客流如织。
三楼临街的雅间内,熏香袅袅,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一名男子缓步踏上楼梯。
他身披一件玄色暗纹锦缎披风,在这才刚入秋、凉意尚浅的时节,显得有些突兀,引得几道目光悄然追随。
但等目光触及到那人的面容后,便纷纷又缩了回去。
裴修衍对周遭视线熟视无睹,径自推开了厢房门。
房内,石竹早已垂手恭候,见他进来,立刻抱拳行礼,“主子。”
裴修衍微微颔首,解下披风随手搭在屏风上,露出内里鸦青色的常服,更衬得他面容清俊,却也苍白得过分。
他行至窗边的紫檀木椅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下街景。
一辆略显朴素的青篷马车在街角停下。
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抱着包袱,神色有些紧张的小丫鬟,随后,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的少女扶着丫鬟的手,小心翼翼踏下车辕。
“那边有动作了?”裴修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今天一大早,大少夫人就回了承伯侯府。”石竹上前一步,低声禀报。
裴修衍“嗯”了一声,目光并未收回。
那辆马车并未多留,车夫很快便驾车离去,留下主仆二人站在原地。
那少女似乎长长松了口气,一直微蹙的黛眉舒展开来,显出一种自然而娇憨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