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又在镜子前待了快一个小时。
她很少这样。
记忆里,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工作服,头发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皮筋随意扎起来,脸上永远带着洗不掉的疲惫。
可今天,她穿上了一条崭新的碎花连衣裙。
那条裙子她藏在衣柜最深处,藏了整整一年,连吊牌都舍不得剪。
此刻,她正笨拙地给自己涂着口红,那支口红是商场打折时买的,廉价的玫红色,在她有些干裂的嘴唇上显得格外突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香水和期待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我知道为了谁。
那个男人,张建军。
一个星期前,他开着一辆半旧不新的黑色轿车出现在我们家楼下,自称是我妈的老同学。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他给我妈带了一束包装俗气的玫瑰,给我带了一盒快要融化的巧克力。
我妈让他进来坐,他摆摆手,说下次。
他看着我妈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从头到脚,毫不掩饰。
那种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我妈却脸红了,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这一个星期,她就像变了个人。
她开始哼歌,开始注意自己的白头发,甚至开始研究菜谱,学着做那些她以前总说“死贵又难吃”的西餐。
我们压抑又平静的生活,被这个叫张建军的男人轻易地砸开了一道裂缝。
而今天,裂缝将要彻底崩开。
“微微,妈妈好看吗?”
她转过身,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灯光下,那条裙子衬得她很瘦,脸上的粉底盖不住眼角的细纹。
我看着她,没说话。
心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好看吗?
这一点也不像她。
不像那个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一个人扛着几十斤重的蔬菜水果回来的女人。
不像那个为了省几块钱公交费,宁愿走半个小时路回家的女人。
不像那个在我生病时,能抱着我整夜不睡,眼睛熬得通红的我的妈妈。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扯出一个更灿烂的弧度。
“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呢?”
她走过来,伸手想摸我的头,又好像突然想起自己刚做的指甲,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收了回去。
“妈今晚有个重要的饭局,你自己在家,把作业写完。冰箱里有中午剩的菜,热一下就能吃。”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沙发上的小包。
那个包也是新的,张建军送的。
A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线头都还露在外面。
“是和他出去吗?”我终于开口,声音干巴巴的。
我妈的动作停住了。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嗯。”
过了几秒,她才轻轻应了一声。
“微微,张叔叔……他人很好。他对妈妈很好。”
“他会给我们换个大房子,三室一厅的,带阳台,你可以有自己的房间,种你喜欢的花。”
“他还会送你去最好的辅导班,以后考个好大学。”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像是在描绘一幅美好的蓝图,也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这些话,她这几天反反复复地说,我都快会背了。
可我一句也不信。
那个男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多余的拖油瓶。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如果我不喜欢他呢?如果我不想换房子,也不想去辅导班呢?”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我能感觉到我妈身体的僵硬。
“林微!”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覺的颤抖,“你能不能懂点事!妈妈这么辛苦是为了谁!”
又是这句话。
每次我们有分歧,她都会用这句话来结束争吵。
好像她所有的辛苦,都是我造成的。
好像我只要听话,就是对她最大的报答。
我的心猛地一抽,疼得厉害。
我抬起头,迎上她泛红的眼眶。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我问。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扬起了手。
我没躲,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
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
她的手在空中停了几秒,然后无力地垂下。
“你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取而代de的是浓浓的失望和疲惫。
“叮咚——”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
我妈浑身一震,像是被惊醒了一样,慌乱地擦了擦眼角,又quickly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和头发。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快步走向门口。
我知道,是那个男人来了。
门开了。
张建军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出现在门口。
“阿晴,准备好了吗?我订了最好的餐厅。”
他的目光越过我妈,落在我身上,那笑容淡了些许,带着一丝审视。
我妈没让他进来,侧着身子挤了出去。
“微微在家呢,我们走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这孩子,不一起去吗?都是一家人。”张建军客套地说。
“不了不了,她作业多。”
我妈飞快地关上门,将那个男人的声音和那个虚假的世界隔绝在外。
我听到他们下楼的脚步声,我妈的高跟鞋声,和那个男人爽朗的笑声,漸行漸遠。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空气里那股廉价的香水味却迟迟没有散去,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困在原地。
我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楼下,张建军绅士地为我妈打开车门,我妈弯腰坐了进去。
黑色的轿车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我放下窗帘,屋子里一片昏暗。
冰箱里有剩菜。
桌上有作业。
我什么都不想做。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今晚过后,这个家,就不再是我和妈妈两个人的家了。
那个男人,他会被我妈带回来。
带着他那身烟味,带着他虚伪的笑容,堂而皇之地走进我们的生活,成为这个家新的主人。
而我,将成为那个多余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我妈还没有回来。
我没有开灯,就坐在黑暗里,抱着膝盖,听着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
每一次有车灯扫过窗户,我的心都会猛地揪紧。
我既盼着她回来,又怕她回来。
怕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almost睡着了。
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是高跟鞋的声音。
很急,很乱,还带着一点踉跄。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她!
我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barefoot冲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却不敢转动。
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吗?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没有。
只有她一个人的。
我slightly松了口气,但心里的不安却更加浓重。
为什么这么晚?为什么脚步声这么乱?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钥匙**锁孔的声音响起,转动,门开了。
浓重的酒气和着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
我妈站在门口,头发乱了,妆也花了,那条崭新的碎花裙子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几块不明的污渍。
她扶着门框,脸色惨白,眼神涣散。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微微……怎么还没睡?”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往里走,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朝我倒过来。
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身体很燙,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不正常的温度。
“妈,你怎么了?”我慌了。
她靠在我身上,幾乎沒有一点力气。
“我没事……”她喃喃地说,“就是喝多了点……”
“那个男人呢?”我扶着她往沙发走,忍不住问。
听到“那个男人”四个字,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他……他送我到楼下就走了。”
我把她安置在沙发上,转身想去给她倒杯水。
手腕却被她一把抓住。
她的力气出奇的大,指甲casi嵌进我的肉里。
我回头,对上她通红的眼睛。
那里面不再是失望和疲惫,而是我看不懂的,混杂着恐惧、屈辱和滔天怒火的情绪。
她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微微,你听着。”
“明天,他会来我们家。”
明天,他会来我们家。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我妈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要穿透我的身体,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妈……”我trembling地开口,“你不是说……他送你到楼下就走了吗?”
“是走了。”她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但是,他明天还会来。”
“来……搬家。”
搬家?
搬什么家?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他要把他的东西,搬到我们家来。”她看着我震惊的表情,笑得更厉害了,眼泪却顺着花了的妆流下来,划出两道黑色的痕迹。
“微微,高兴吗?我们家要有男人了,以后就有人保护我们了。”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讽刺和绝望。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但更多的,是彻骨的寒意。
她喝醉了。
她肯定是被那个男人灌醉了。
然后,那个男人就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这种无理的要求,而我妈,在酒精的麻痹下,竟然答应了。
“不!我不同意!”
我几乎是尖叫出声,用力想甩开她的手。
“我不要他来我们家!我不要!”
“由不得你!”
她猛地把我拽了回去,力气之大,让我直接摔在了她旁边的沙发上。
“林微,我告诉你,这件事已经定了!没有你反對的余地!”
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那疯狂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又害怕。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他!你明明也……”
你也并不开心。
后半句话我没说出口。
看着她此刻的样子,我怎么可能相信她是因为幸福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为什么?”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有钱!因为他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这个理由够不够!”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他的臭钱!”我哭喊着。
“你不需要?!”她猛地湊近我,酒气熏得我almost窒息,“你不需要你穿什么?吃什么?你上学的钱从哪里来?林微,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这么天真!”
“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没有他我们也能过!”
“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冷笑,“每天为了几毛钱跟菜贩子吵架?一年到头不敢买一件新衣服?你生病了我连带你去大医院的钱都没有?这就是你想要的?”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我们的生活很拮据,很辛苦。
但是,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辛苦。干净的,纯粹的,有尊严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靠一个我厌恶的男人,用他那带着算计和施舍的钱,来换取所谓的“好日子”。
“总之,我不要。”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却异常坚定,“妈,你让他走,让他滚出我们的生活,好不好?”
我almost是在乞求她。
我拉着她的衣袖,就像小时候我想要一个玩具那样。
那时候,只要我这么求她,不管多难,她都会想办法满足我。
可这一次,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晚了。”
她甩开我的手,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卧室。
“明天早上八点,他会准时到。”
“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别给我耍什么花样。”
“不然……”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冰冷刺骨,充满了警告。
“……后果自负。”
“砰”的一声,卧室的门被重重关上。
我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客厅里,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我就那么坐在沙发上,从深夜到黎明,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黑变灰,再由灰变白。
我妈没有再出来。
卧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不敢去敲门,我怕看到她,怕她又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我。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想过离家出走。
可我能去哪里?我身无分文,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
我想过报警。
可是跟警察说什么?说我妈要带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回家?警察会管吗?
各种疯狂又无力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盘旋,最后都归于沉寂。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等着八点的到来。
七点半的时候,卧室的门开了。
我妈走了出来。
她换下了那条皱巴巴的碎花裙,穿回了她平时穿的旧衣服。脸也洗干净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是两碗最简单的阳春面。
热气腾g腾的面条,几根青菜,卧着一个荷包蛋。
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早餐。
她把其中一碗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吃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看着那碗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不想吃。”
她没说话,自己端起另一碗,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默默地吃了起来。
客厅里只有她吸溜面条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calmly吃着面,准备迎接一个男人入侵我们生活的女人,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还是说,她已经被那个男人彻底洗脑,或者被什么东西拿捏住了?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昨晚,她喝成那个样子,真的是自愿的吗?
那个男人对她做了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
“叮咚——”
门铃响了。
像一道催命符。
我妈吃面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放下手里的碗和筷子,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然后,她朝门口走去。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
不要开门。
妈妈,求你,不要开门。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
可是,她的手还是放在了门把上。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有我看不懂的决绝。
然后,她转动了门把。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