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状元楚云舟的官场生涯,始于一场盛大而规范的琼林宴。
宴会设在皇家御苑的澄瑞亭畔,曲水流觞,佳木葱茏。身着各色官袍的新科进士们按品阶列坐,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花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初入仕途的兴奋与拘谨。楚云舟作为一甲头名,位置紧挨着主位的几位阁老和皇子,那身大红状元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坐得笔直,努力维持着仪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袍服之下是何等的“暗藏玄机”。袖袋里飞镖的冰冷触感,腰间“清风散”的隐约重量,还有衣领内那卷“绕指柔”的存在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家族的“馈赠”。每一次举杯,每一次揖让,他都小心翼翼,生怕动作过大导致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掉出来,那可就真是“声震朝野”了。
“楚状元年纪轻轻,便独占鳌头,真是后生可畏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阁老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开口,打破了楚云舟附近的沉默。
楚云舟连忙起身,恭敬回礼:“阁老谬赞,学生愧不敢当,全赖陛下圣明,考官公允,以及……家学渊源。”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有些含糊,心中暗自庆幸父亲此刻不在此地。
“哦?不知楚状元家中是……”另一位面容清癯的御史似乎来了兴趣。
楚云舟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家父……乃一介布衣,只是自幼督促学生勤读诗书,明辨是非。”这话倒也不算完全说谎,只是省略了关键信息。他感觉后背有些冒汗,下意识地想去摸袖袋,又硬生生忍住。
宴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新科进士们逐渐放松下来,开始相互攀谈,展望未来。楚云舟也勉强应付着周围的恭贺与试探,心思却有一半悬在那些“暗器”上。
就在宴会气氛渐入佳境之时,异变陡生!
一阵急促的、不和谐的脚步声从御苑入口处传来,伴随着侍卫的呵斥与金铁交击之声!只见几名穿着杂役服饰,眼神却异常凶狠的汉子,不知如何突破了外围守卫,手持利刃,直扑宴会核心区域!他们的目标明确——正是坐在上首的一位年轻皇子!
“有刺客!护驾!”
尖叫声、杯盘碎裂声、桌椅倾倒声瞬间响成一片!方才还一派文雅的进士们顿时乱作一团,有的惊慌失措地往后躲,有的吓得呆立当场,侍卫们则奋力向前,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场面极度混乱!
一名刺客异常悍勇,拼着挨了一刀,竟突破了侍卫的拦截,手中淬毒的匕首闪着寒光,离那位脸色煞白的皇子已不足十步!
电光火石之间,楚云舟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圣贤书、所有的策论文章在这一刻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近乎本能的反应——那是无数次在自家庭院里,看着母亲红姑演示,听着她讲解“遇到危险该如何应对”时,刻入骨髓的记忆。
“遇袭首要护住自身,其次攻其不备!飞镖取其手腕、脚踝,可瞬间废其行动!”
母亲清脆利落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行为的后果,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只见他下意识地侧身、拧腰、抖腕——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道微不可查的乌光从他宽大的状元袍袖口中激射而出!
“咻——!”
那枚薄如柳叶的飞镖,在空中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轨迹,精准无比地命中了那名刺客持刀的手腕!
“噗!”
“啊!”刺客惨叫一声,匕首“当啷”落地。他捂着手腕,难以置信地看向飞镖射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位穿着大红状元袍、面容俊雅、此刻却摆着一个略显怪异出手姿势的年轻官员。
这一镖,不仅惊呆了刺客,也让混乱的场面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附近的侍卫抓住机会,一拥而上,将那名受伤的刺客死死按住。
其他的刺客也很快被蜂拥而至的禁卫制服。
危机解除。
但所有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楚云舟身上。那些惊魂未定的新科进士,那些奋力护驾的侍卫,那位死里逃生的皇子,以及闻讯匆匆赶来的皇帝和几位重臣。
楚云舟还保持着那个抖腕的姿势,直到感受到无数道惊疑、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地上那枚属于自己的、尾部还在微微颤动的柳叶镖,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刚才是何人所发暗器?”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皇帝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年约四旬,面容沉稳,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唯一还摆着奇怪姿势、脸色苍白的楚云舟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也跟着皇帝,牢牢钉在楚云舟身上。
楚云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臣……臣……臣一时情急,惊扰圣驾,罪该万死!”他伏在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甚至能想象到,下一刻就会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下去,打入天牢,然后牵连整个家族……那本《百官趣闻录》,那匣子银票,那套祖传的夜行衣……每一样都是催命符!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枚被侍卫捡起呈上的柳叶镖上。那镖造型别致,薄而锋利,边缘开着细小的血槽,一看就非凡品,绝非军中制式。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的新科状元,那身大红官袍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楚爱卿,”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楚云舟艰难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
皇帝走近几步,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那枚飞镖,忽然问道:“这暗器,使得比朕的八府巡按还利落。楚爱卿,可是家学渊源?”
“家学渊源”四个字,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楚云舟心上。他喉咙发干,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勉强道:“臣……臣惶恐……幼时……幼时体弱,家母……请人教过些强身健体的把式……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惊扰圣驾,臣万死……”
他这番说辞漏洞百出,但在极度惊恐之下,能编出这些已属不易。
皇帝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整个澄瑞亭畔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天子的裁决。是雷霆震怒?还是……
片刻之后,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伸手虚扶了一下:“爱卿平身吧。”
楚云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头。
“方才情形危急,爱卿出手果决,救皇子于利刃之下,有功无过。”皇帝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赞赏,“只是……”他话锋一转,拿起那枚柳叶镖,在指尖掂了掂,“这‘强身健体的把式’,倒是别致得很。朕的巡按御史们若有此等‘雕虫小技’,查案追凶想必能事半功倍。”
这话听起来是夸奖,但听在楚云舟和其他官员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几位阁老和御史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皇帝将飞镖递给身旁的太监,目光再次扫过楚云舟那身状元袍,仿佛能穿透锦缎,看到里面隐藏的更多秘密,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楚爱卿,看来你这身官袍之下,颇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很好,朕,记住了。”
说完,皇帝不再多言,转身安抚受惊的皇子和大臣去了。
楚云舟僵在原地,浑身冷汗淋漓。皇帝没有追究,甚至表面上嘉奖了他,但那句“朕记住了”,以及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他感到不安。他知道,自己这“暗器状元”的名头,怕是甩不掉了。
琼林宴最终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楚云舟救驾有功的消息,以及他那神乎其技的一镖,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官场。
“听说了吗?新科状元楚云舟,文武双全啊!琼林宴上,一记飞镖,百步穿杨,直接废了刺客的手!”
“何止!据说那飞镖造型古怪,绝非俗物!这位状元郎,恐怕来历不简单……”
“嘿嘿,什么强身健体的把式?我看哪,这楚状元怕是有些‘江湖背景’……”
“以后同殿为臣,可得小心点,别得罪了他,谁知道他袖子里还藏着什么玩意儿?”
各种猜测、流言甚嚣尘上。楚云舟走在翰林院里,能明显感觉到同僚们看他眼神的变化——那里面有好奇,有敬畏,有疏离,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几位平日里可能会来刁难新人的老翰林,如今见到他,都客气地点头示意,绝不多言。有一次,他不小心在廊下与一位资历颇深的给事中撞了一下,对方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开,连声道:“无妨无妨,楚状元请,楚状元先请!”那架势,仿佛生怕他下一刻就从袖子里摸出什么致命玩意儿。
他甚至无意中听到两个小吏低声议论:
“看到没?那就是楚状元,袖里青龙那位!”
“嘘!小声点!我听说他不仅会飞镖,还会下毒呢!那天琼林宴,他手指一弹,刺客就倒了!”
“这么邪乎?那以后他查咱们的考勤,咱们可不敢糊弄……”
楚云舟:“……”他只觉得哭笑不得,百口莫辩。
而关于他“家学渊源”的探究,也悄然在暗地里进行。只是楚家平日里深居简出,行事低调,楚狂生和红姑又是易容伪装的高手,一时间,倒也没人能查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这更增添了楚云舟身上的神秘色彩。
晚上回到楚家老宅,一家人早已听闻消息,反应各异。
红姑又是后怕又是骄傲,拉着儿子上下检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娘的飞镖好用吧?关键时刻还得是这老伙计!”
楚狂生依旧板着脸,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复杂,既有些许“吾儿艺不压身”的隐秘欣慰,又有对儿子彻底偏离“正道”的无奈,最终只哼了一声:“算你小子没把老楚家的脸丢尽!不过,在皇帝面前露了这手,以后……哼,麻烦还在后头!”
楚惊涛则用力拍着弟弟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小子!干得漂亮!这下看谁还敢小瞧咱们楚家出来的人!文武双全!哈哈哈!”
楚英若有所思:“小弟,你这下算是立了威了。不过也得小心,官场上那些人精,现在肯定都盯着你呢。”
楚瑶则眨着星星眼:“小哥,你现在是不是成了传说中的‘大侠’了?”
楚云舟看着家人,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将今天在琼林宴上的惊魂一幕,以及皇帝那意味深长的话语和同僚们怪异的态度,都细细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楚家再次陷入了沉默。
红姑脸上的骄傲褪去,染上了担忧:“皇帝……他是不是怀疑什么了?”
楚狂生眉头紧锁:“天威难测。他今日不追究,不代表日后不追究。云舟,你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只能往前。但在官场行走,务必更加谨慎!咱们家这点‘底子’,经不起查。”
楚云舟点了点头,心情沉重。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身上流淌的“江湖血脉”与他选择的“官场道路”之间,存在着怎样难以调和的矛盾。那一镖,救了他一时的急,却也将他,乃至整个楚家,推到了一个更加微妙和危险的境地。
他抚摸着身上这件状元袍,感觉它比昨天更加沉重了。这不仅仅是一件官服,更仿佛成了一个舞台,而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扮演好“状元”的角色,同时隐藏好来自“贼王世家”的底色。
前路漫漫,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