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埂子街,一条枕河而居的小巷。
魏承意抱着嫂嫂,看着熟悉的环境,脑中涌入无数回忆,心中微漾。
他想起,每个深夜嫂嫂坐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裳的侧影;
他想起,每个清晨嫂嫂在院外的草棚煮好香喷喷的粥,为了生活而吆喝的剪影;
他想起,嫂嫂的粥铺从最初的街角支摊被地痞驱赶,身无分文的困境,而嫂嫂依旧告诉他“一切会好起来”的……
当中艰辛和酸苦,不足为外人道。
魏承意将昏迷的沈令仪抱到床上,等待大夫的间隙,他打量起周边——
一切都没变,独属于他的小屋子和他离开之时一模一样,被擦得一尘不染,桌上还放着他没看完的书。草棚的粥铺拆了,围栏种了些蔬菜和小花,草堆上躺着一只橘猫,颇有生活意趣。
小院里的其他住客也有几个熟面孔,纷纷注意到他以及巷外的一列军队,惶惶不安。
这几年嫂嫂是怎么过来的呢?他错过了四年。
依稀记得离开那天的前一晚。
嫂嫂叮嘱他科考事宜,他忍无可忍地爆发,“我才不要考什么秀才,那条路太受制于人,你以为官场那些都是什么好人吗?他们的心,比什么都黑!嫂嫂,我要走一条更快更直接的路,我要投军,我要去边关!”
沈令仪哭红了眼,“你,你才十三岁?边关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如何能去?”
当天凌晨,魏承意留下一封信和一袋银钱,手执一柄破剑踏上了边关的路。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变强!他要报仇!他要守护好唯一的亲人!
恍惚间,近乡情怯。
“嫂嫂,这些年让你负累,我再也、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魏承意暗自发誓,回到沈令仪的屋中,坐到床边,却见她蹙眉难受,他着急地扑了过去,摸着她的额头,竟有些发热。
“嫂嫂别怕,大夫很快就来了。”
他握着嫂嫂的手,一句句哄着。
贴得很近,近到他足以看清嫂嫂脸上的小绒毛,真切而可爱。幼时的婴儿肥已褪去,秀气的鼻尖像是刚抽芽的笋尖,朱唇如瓣,只是这双手……
魏承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落。
纤细的手上依稀可见淡粉色的冻疮疤痕,指尖和虎口处,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可这双手本是用来写字、绣花的,却因为卖粥营生,常年浸在冷水里。尽管白天多么辛苦,夜里总在为他缝制衣裳,疲惫又温柔地笑着和他说。
“等你考上了秀才,总要多几身体面的衣物。”
嫂嫂……
魏承意心里酸酸的。
他下意识握紧了嫂嫂的手,慢慢放到他的心口,妄想用这样的方式能减轻她的难受。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有士兵喊道,“大夫来了。”
魏承意连忙松开沈令仪的手,倏忽起身,乖巧地站在床边,让大夫进来诊治。
适才,他的心惊慌失措地漏跳了一息,仿佛正在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仿佛会亵渎了神灵一般。
只是当下他更担心嫂嫂的情况,忙问大夫怎么样了。
大夫检查后,伤口处理得很好,开些药养养便无大碍,只是不能再过度劳累,愈发身体亏空了。魏承意连连点头,将大夫说的话一一记下。
半个时辰后,沈令仪醒了过来,她看到床边的魏承意,战栗又激动,四年了,分别四年了……
“二郎?”
“嗯,嫂嫂。”
沈令仪的眼眶湿润了,她直愣愣地看着他。
十七岁的魏承意,身量已完全长开,挺拔如松,亦有青竹之姿。边关的烈日与风霜,将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染成了小麦色,眉宇间已有了沉稳的痕迹,那双眼睛,深邃如墨。
“回家了,怎么还穿着铠甲?”
沈令仪说着便要起身,被魏承意拦下,握着她肩膀,“你先休息,嫂嫂。”
“我不碍。”沈令仪不依不饶地起身,“这些年我给你做了好几身衣裳,想着你回来要穿。”
沈令仪轻轻按住他手背,拍了几下,温柔一笑,双腿已经下了床,臀部挪到床沿,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
“嫂嫂……”魏承意拿她没办法,跟在她身后。
沈令仪的右臂动不了,指挥他把几套衣裳拿了出来,抖开一件深蓝色直䄌,单手比划着。
魏承意如同过去一般,顺从地站着,套上衣服。
他这一站,沈令仪才恍然发觉,少年已比她高出了许多。她踮着脚,才刚够到他脖颈的位置,为他整理衣裳便有些费力。
她要靠得很近才行。
魏承意微微垂着眼,任由她摆弄,呼吸不自觉间放轻、也乱了,双手微微成拳。
日光正好勾勒出沈令仪柔美的肩线,以他居高临下的角度,能看到她后脖颈那一颗细微的黑痣。
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玉兰花香,混合着几丝檀木熏香,温婉而宁静。
看她专注打量衣服是否合身的神情,令他思绪飘忽。
眼前人,是七年前那个在狂风暴雪之中抱着他瑟瑟发抖的少女,亦是那个挥舞砖头保护他、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嫂嫂,更是……需要他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人。
沈令仪:“衣袖短了点,没想到二郎长得这么快,真是长大了。”
然而,这句无心的话语,听在魏承意耳中,却如同湖中乍起的涟漪,有了不一样的情绪波动。
长大了……
一种陌生而滚烫,带着些异样的情绪,如同一颗种子飘进了他心里。
是的,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她怀抱安慰的孩童,他是一个少年,甚至会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一震,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他几乎是仓惶地避开了嫂嫂的视线,甚至有些痛恶自己!
怎么能有这样龌龊的想法?他和嫂嫂,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啊!
“你怎么了?放松点。”沈令仪拍了拍他紧绷的身躯。
“嫂嫂,”他声音干涩,“我觉得很……很好。”
沈令仪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笑着收起了衣裳,“嫂嫂以后再给你做几件合身的。”刚要转身,身后的人又唤了一声,嫂嫂。
沈令仪停住。
一双温热的手臂从她身后抱了过来,带着歉意、怜惜、小心翼翼地圈住她的肩膀,少年的脑袋微微垂了下来。
他终是忍不住抱住了她。
“嫂嫂,对不起。”
沈令仪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睛一酸,摸了摸他的脑袋,露出早已释怀的笑容,“嫂嫂从不怪你。”
沉默胜过了言语。
魏承意的眼睛也酸胀了起来。
年少冲动的离开,把烂摊子丢给了嫂嫂一个人,哪怕他的初衷是为了彼此更好的将来,可在那时、那个当下,与嫂嫂相依为命的人离开了……她该有多难过!
“嫂嫂,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再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