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迹斑斑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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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10月27日,北方小城的晨雾裹着煤烟味钻进红星机床厂的铁栅栏门,

门柱上“抓革命促生产”的红漆标语被岁月啃得斑驳,却仍透着一股子工业时代的硬朗。

陈建军蹲在车间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啃馒头,粗面馒头带着酵母的酸气,

他就着怀里揣的凉白开咽下去,指尖的机油蹭在馒头上,

留下几点黑印——这是他当维修工的第五年,双手常年浸在机油里,

指甲缝里的黑渍得用废砂纸蹭三遍才能淡些。视线越过稀疏的晨雾,落在不远处的自行车棚。

妻子林秀的永久牌女式自行车刚停稳,军绿色帆布包斜挎在肩上,包带磨得发亮,

侧兜露出半本红皮日记的边角,暗红色漆皮磨出了毛边。车筐里摆着个裹着蓝布的饭盒,

布角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是林秀去年冬天坐在炕头绣的,针脚细密得像她的性子。

“晚上炖排骨,我早上去菜场挑的脊骨,你早点回。”林秀脆生生喊了句,

扎着的马尾辫随转身的动作晃了晃,自行车把一拐,进了斜对门街道办的院门,

浅蓝色的工装衬衫在晨雾里晃成一抹温柔的影子。陈建军望着那抹影子笑了,

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兜里揣着昨天领的五斤粮票和两块四毛钱,是刚发的劳保补贴,

他盘算着下班去副食品商店买斤红糖——林秀怀了三个月,最近总犯恶心,

闻不得食堂的油烟味,昨晚偷偷躲在厨房吐了半宿,怕他担心,硬是说自己吃多了。

车间里的C620车床突然启动,“哐当哐当”的轰鸣声瞬间盖过家属院传来的早间广播,

组长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建军,今天把三号机床的主轴修了,下午质检要查,别马虎。

”“知道了张哥。”陈建军应着,抄起扳手钻进机床底下。冰凉的铁屑落在脖子里,

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脑子里却全是晚上的光景:林秀围着灶台转,

排骨在铁锅里炖得咕嘟作响,

香气裹着她身上的雪花膏味——那是他攒了三个月工业券换的上海产雪花膏,

林秀平时舍不得用,只在逢年过节时擦一点。谁也没料到,

那句“早点回”会变成陈建军此后三十五年里,最清晰也最刺痛的念想。下午五点半,

夕阳把机床厂的烟囱影子拉得老长,陈建军踩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往家赶。

车把上挂着的铝制饭盒撞得“叮当”响,里面是老张塞给他的两个肉包子,

油浸透了饭盒垫子,“给嫂子补补”,老张拍着他的后背说。家属院的路灯还没亮,

各家各户的烟囱都冒着烟,炖肉香、白菜豆腐味、煤烟味混在冷冽的空气里,飘出老远。

推开自家那扇刷着蓝漆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惨叫,像是要散架。屋里冷得像冰窖,

灶膛是凉的,连点火星子都没有,早上林秀摆的饭盒还好好放在桌上,蓝布裹得严严实实,

没动过分毫。墙上的孔雀牌挂钟“滴答”走着,钟摆上的孔雀羽毛掉了两根,

这是他们1988年结婚时买的,是当时家属院里少有的“大件”。“秀儿?林秀!

”陈建军喊了两声,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撞出回声,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回应。他摸了摸炕席,

冰凉刺骨,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往门外跑。隔壁张婶正端着碗往屋里走,

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赶紧问:“建军啊,咋了这是?脸都白了。”“张婶,见着秀儿没?

她没回家!”陈建军的声音发颤,手都抖了。“没见着啊,

下午三点多我去街道办送独生子女证,她工位是空的,值班的老李说她两点就走了。

”张婶也急了,放下碗就跟他一起找。陈建军攥着自行车把往街道办跑,

深秋的风刮得脸生疼,帆布包在背上拍打着,里面的红糖袋破了,甜腥味混着冷汗浸进衬衫,

贴在背上冰凉。街道办的门锁着,老李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听他问林秀,

愣了愣:“秀儿下午两点就走了,走的时候跟我借了辆自行车,

说要去机床厂找保卫科的赵卫东,说有笔基建款的账目对不上,要去核实。”“赵卫东?

”陈建军心里一沉,调转车头就往机床厂的保卫科冲。保卫科的窗户亮着灯,

赵卫东正趴在桌上写材料,烟卷烧到了手指才惊觉,猛地甩了甩手,烟灰落在厚厚的单据上。

赵卫东比陈建军大五岁,以前是部队的侦察兵,脸上有道三厘米长的疤,是边境冲突时留的,

平时话不多,但为人实在,当年陈建军和林秀结婚,还是他当的伴郎。“秀儿找我?没啊,

今天下午我一直在这儿盘钢材台账,跟联防队的小王、小李一起,他们能作证。

”赵卫东揉着太阳穴,桌角堆着的单据墨迹未干,“对了,最近厂子里丢了两吨螺纹钢,

价值一千二百块,厂长王德山催着查,我这两天都没敢合眼。”陈建军的腿一下子软了,

扶着门框才站稳,赵卫东见他不对劲,赶紧给了他根烟,点上火:“别急,

可能秀儿去亲戚家了?或者去医院了?她怀着孕呢。”“她亲戚都在老家,

医院我早上才陪她去过,医生说没事。”陈建军猛吸了口烟,烟呛得他剧烈咳嗽,

“她昨天跟我说,整理街道给机床厂的基建款时,发现有笔一千二百块的款子,

厂里说是买水泥了,但街道的回执单上写的是‘钢材款’,她觉得不对劲,说要找你问问。

”赵卫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捏着烟卷的手指关节泛白,桌角的单据被他攥得发皱。“走,

去你家看看。”赵卫东抓起军大衣就往外走,喊上两个联防队员,跟着陈建军回了家。

“先看看现场,有没有啥异常。”赵卫东蹲在门框角落,用火柴棍扒拉着灰迹,

突然停住了手,“建军,你看这半枚鞋印。”门框上沾着层薄灰,印着半只黑色皮鞋的纹路,

鞋跟处有个小小的方形凹槽,不是陈建军的解放胶鞋,也不是林秀的布鞋。

陈建军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想起林秀昨晚翻日记时紧锁的眉头,

翻到某一页时还轻轻叹了口气,把日记锁好放进帆布包,

钥匙揣进了贴身的衣兜——那本日记她写了三年,从来不让人碰,说是要等孩子出生,

当成礼物送给孩子。“秀儿的帆布包不见了,还有她的工作证、三十块钱,都在包里。

”陈建军的声音发颤,目光扫过炕头,林秀织了一半的毛衣搭在上面,

天蓝色的毛线是他攒了三个月工业券买的,领口已经织好,针脚上还挂着线头,

晃来晃去像个问号。报案后,派出所的两个民警骑着偏三轮来了,车斗里的警灯闪着红光,

在暮色里格外刺眼。登记、拍照、走访,折腾到后半夜。家属院的人都醒了,

趴在门缝、窗台上看,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似的钻进耳朵:“听说没?

陈建军媳妇跑了”“怀了孩子还跑,怕是外面有人了”“说不定孩子都不是陈建军的”。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陈建军心上,他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那半截毛衣,指节捏得发白,

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全是林秀喊他“早点回”的声音。接下来的三个月,

陈建军像丢了魂。他每天凌晨四点就去火车站、汽车站蹲守,裹着件旧军大衣,

啃着干硬的馒头,眼睛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生怕错过林秀的身影。

有次在汽车站看见个穿浅蓝色衬衫的女人,他追了三条街,直到对方回头,

才发现只是身形相似,他站在寒风里,看着陌生女人的背影,突然就蹲在地上哭了。

晚上他就挨家挨户问,从家属院问到郊区的村庄,机床厂的同事们也帮着找,

老张带着几个徒弟把郊区的砖窑厂、水库都翻遍了,连结冰的河面上都撬开冰洞看了,

连个影子都没找到。赵卫东也帮着查,把钢材案的两个嫌疑人审了三遍,

那两个外地来的临时工只承认偷钢材卖钱换了火车票,说根本没见过林秀,

赵卫东还去火车站查了售票记录,没找到林秀的购票信息。年底的时候,天寒地冻,

雪下得没膝盖深。派出所的民警来了,把案子定性为“自行出走”,理由是没发现打斗痕迹,

林秀的工作证后来在长途汽车站的垃圾桶里找到了,里面还夹着张去南方的汽车票根。

“建军,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确实没证据证明是他杀,再等等吧,

说不定她想通了就回来了。”民警递给他一杯热水,语气里满是无奈。

陈建军拍着桌子跟民警吵,声音都哑了:“她怀着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自行出走!她不会的!

”可吵到最后,只剩下满心的无力。1991年开春,乍暖还寒,陈念出生了,

早产了一个月,才五斤二两,浑身皱巴巴的,像只小猫。陈建军抱着儿子,

看着他和林秀一模一样的双眼皮、小巧的鼻子,突然就哭了,眼泪砸在儿子皱巴巴的脸上,

小家伙居然没哭,反而攥住了他的手指。张婶帮着照顾月子,给陈念喂米汤,

看着陈建军日渐消瘦的样子,心疼地说:“建军,往前看,孩子还得靠你呢。

”陈建军点点头,把林秀剩下的天蓝色毛线找出来,坐在炕头学着织毛衣。他的手粗,

捏惯了扳手螺丝刀,拿不住细细的毛线针,针脚歪歪扭扭,领口织了拆、拆了织,

足足用了半个月,才给陈念织成一件小毛衣。

他把林秀没带走的梳子、发卡、雪花膏瓶都锁进木箱,

箱底垫着她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他们1988年结婚时拍的,林秀穿着红格子衬衫,

梳着马尾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手里攥着朵塑料梅花。箱子锁好后,

他把钥匙藏在挂钟的背后,每次想林秀了,就搬凳子踩上去,摸一摸钥匙的温度。

赵卫东第二年就调走了,走得很突然,没跟任何人告别,只给陈建军留了封信和一个搪瓷缸,

缸上印着“战友”两个字。信里说他去了南方的合资厂,待遇好,能多挣点钱。

陈建军拿着信,手指摩挲着“战友”两个字,心里总觉得不对劲——赵卫东以前说过,

最不喜欢南方的潮湿天气,说那会让他的老寒腿犯病。可他没地方问,

赵卫东走后就断了联系,像人间蒸发了一样。1998年,机床厂改制,

陈建军成了下岗工人,拿着几千块的安置费,站在空荡荡的车间里,心里空落落的。

为了养陈念,他摆过地摊卖袜子,冬天冻得手指流脓;修过自行车,

夏天晒得掉皮;后来在小区门口开了个修车铺,一干就是十几年。陈念懂事得让人心疼,

别的孩子哭着要玩具时,他就坐在修车铺的角落里写作业,放学了还帮着递工具、收零钱。

有次邻居家的孩子骂他“没妈的野种”,他没哭,只是攥着拳头把对方推倒在地,

回家后抱着陈建军的腰,闷声说:“爸,我要找妈妈。”陈建军抱着儿子,

喉咙里像堵着棉花,说不出话。他没告诉陈念,那些年他偷偷去派出所问过无数次,

每次都被民警劝回来;没告诉陈念,他每年都去火车站蹲守,从春到冬;没告诉陈念,

他把林秀的照片藏在钱包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几遍。陈念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提过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