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木遇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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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夜十一点,这座城市才开始真正显露出它疲惫而真实的一面。写字楼的灯光次第熄灭,

像一头巨兽缓缓合上疲惫的眼睛。只留下街道上流淌的车河,如同它尚未停止循环的血管。

孟子瑜合上最后一份项目书,指尖按上发胀的太阳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只有空调系统运作的低微嗡鸣。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俯瞰下方璀璨却寂静的街景。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剪裁利落的西装套裙。

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发髻,以及眼底难以掩饰的倦意。她不喜欢加班到这么晚,

但新接手的并购案千头万绪,容不得半分懈怠。拿起手袋和风衣,她走进专属电梯,

镜面墙壁映出她清冷的面容,没有多余的表情。地下停车场空旷而安静,脚步声带着回音。

她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固定车位。解锁,拉开车门,坐进去。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机械。

直到引擎低吼着唤醒,仪表盘幽蓝的光线照亮车内。她才微微呼出一口气,

仿佛将属于“孟总”的那个角色暂时卸下了一些。车子平稳地驶出地库,

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她习惯性地打开一点车窗,让微凉的夜风灌入,驱散混沌。

电台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与窗外的都市夜景奇异地融合。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她无意识地望向窗外。人行道上,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男人,

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和牛仔裤,身形挺拔,肩线开阔。

他背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帆布工具包。正微微弯腰,看着脚边的一只流浪猫。

那只猫脏兮兮的,却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似乎是半根火腿肠,

小心地掰碎了放在地上。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利落。

他低着头,孟子瑜看不清他的全貌,只看到他专注的神情,

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修长干净的手。猫咪埋头吃着,他伸出手,极轻地怕惊扰似的,

在猫咪脏乱的脊背上抚摸了两下。那动作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耐心。绿灯亮了。

后面的车发出短暂的鸣笛。孟子瑜猛地回过神,松开刹车。车子驶过路口,后视镜里,

那个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和建筑的交界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城市夜晚的碎片之一。她很快将这点影像抛在脑后,专注于前方的路。

2孟子瑜的生活是由精确的刻度尺丈量出来的。几点起床,几点晨跑,几点到达公司,

处理什么文件,参加什么会议,一切都有条不紊。她是业界知名的“铁娘子”,

以冷静、高效和近乎严苛的完美主义著称。她的办公室是冷色调的,

除了必要的文件和一台运转迅速的电脑,几乎没有个人物品。这里是她征战的堡垒,

不需要温情点缀。她住在市中心一套顶层公寓,视野极好,装修是请了知名设计师打造的。

风格是现代极简,干净得像样板间,缺乏烟火气。她很少自己开火,

冰箱里多是矿泉水和简易沙拉。生活于她,

更像是一场需要不断优化流程和提升效率的项目管理。偶尔,在深夜里,

她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依旧灯火通明的城市,会感到一种轻微的悬浮感。

仿佛自己与这热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但这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

她不允许自己沉溺于无用的情绪。那个在路灯下喂猫的男人,名叫陈伟飞。

他的世界与孟子瑜的截然不同。他在一家颇具声誉的古建筑修复工作室工作,

是一名手艺精湛的木雕师。他的工作室位于老城区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推开那扇沉重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木头、清漆和时光混合的特殊气味。各种雕刻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

或散落在宽大的工作台上。角落里,堆放着他从各地收集来的老旧木料,

有些甚至是从即将拆除的古建筑上抢救下来的梁柱。陈伟飞的话不多。大部分时间,

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那些沉默的木头交流。他的手指抚过木头的纹理,

就能感知到它的脾性。刻刀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能在坚硬的木质上游走出流畅的线条,

复活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图案。他喜欢这种需要极致耐心和专注的工作。

在修复一件古老花窗的雀替时,他能一坐就是一整天,反复揣摩、打磨,

直到新旧木料完美衔接。历史的呼吸得以延续。他的世界很慢,很具体,

充满了触手可及的质感和沉淀下来的安静。他也会在深夜回家,

有时是因为一个技术难点需要不被打断的时间攻克,有时只是单纯地享受工作室的宁静。

喂那只常在他工作室附近出没的流浪猫,是他下班路上一个不成文的习惯。两个世界,

一个在云端高速运转,一个在泥土里缓慢沉淀。本应像两条平行线,永无交集。

3一个难得的周六下午,孟子瑜因为一个跨国视频会议取消了原定的高尔夫活动。

会议结束得比预期早,她看着窗外难得的明媚阳光,

忽然生出一丝不想立刻回到那个冰冷公寓的念头。她驱车漫无目的地闲逛,

不知不觉开到了老城区。这里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梧桐树荫蔽着狭窄的街道,

两旁是些颇有年头的小店。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她的目光被临街一扇古朴的木门吸引。

门虚掩着,门上挂着一个很小的原木牌子,上面用漂亮的刻字写着“斫木工坊”。门楣上方,

探出一枝开得正盛的紫藤花。鬼使神差地,她将车停在附近,走了过去。推开木门,

首先感受到的是那股独特的木香。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无比开阔的空间,高挑的屋顶,

阳光从天窗倾泻而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各种各样的木料、半成品、工具,

看似杂乱,却又隐隐遵循着某种秩序。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正俯身在一块巨大的木料前,

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工具,正在测量着什么。他穿着沾了些木屑的工装裤,

上身是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背部肌肉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是那个喂猫的男人。

孟子瑜几乎立刻确认。她没有出声,静静打量着这个空间。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熟悉的环境相反。没有冷冰冰的金属和玻璃,没有高效运转的电子设备,

只有木头、工具和时间缓慢流淌的痕迹。墙上挂着一幅即将完成的木雕画,

刻的是传统的云水纹样,线条流畅奔放,充满了力量感。陈伟飞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

转过身。这次,孟子瑜看清了他的正脸。他的五官比那晚路灯下看到的更清晰,眉眼深邃,

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有些硬,但眼神很沉静,像不见底的深潭。他看到孟子瑜,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有事?”他的声音不高,

带着一点长时间未开口的沙哑,但很清晰。孟子瑜一时语塞。她该怎么说?说我偶然路过,

被你的门吸引进来?这不像她会做的事。“随便看看。”她维持着惯常的疏离语气,

目光落在那幅云水纹木雕上,“这个,很漂亮。”陈伟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还没完工。”对话戛然而止。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孟子瑜注意到他脚边放着一个榫卯结构的小木凳,结构精巧,没有用到一根钉子,

却异常稳固。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喜欢这个?”陈伟飞注意到她的视线。“结构很巧妙。

”孟子瑜客观地评价。“明式家具的经典款,讲究的是结构和力学的平衡。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推销的意思。孟子瑜点了点头。她不太懂这些,

但能感受到那种经过时间淬炼的美感和智慧。她在这个充满陌生质感的空间里停留了十分钟,

没有再说话,只是看。陈伟飞也没有再打扰她,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仿佛她的存在与这工作室里任何一件物品并无不同。最后,孟子瑜轻轻颔首,算是告别,

转身离开了。陈伟飞在她离开后,才抬起头,望向那扇重新关上的门。

他的目光在那个女人刚才站立的地方停留片刻,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与她周身清冷气息不符极淡的香水味。然后,他重新低下头,

拿起刻刀,继续与那块沉默的木头交流。4那次偶然的造访,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孟子瑜平静的心湖,漾开几圈微不可查的涟漪。那个工作室的气息,

那个男人沉静专注的侧影,偶尔会在她审阅文件的间隙,或是在会议室听着冗长报告时,

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闪回。于是,她试图用理性分析。

那不过是一个与她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场景,因为陌生所以产生了短暂的新奇感。

就像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后,看看绿色植物会感到舒适一样,是一种感官的调剂。

她决定忽略这点异常。然而,命运似乎有意捉弄。一周后,

她受邀参加一个私人性质的艺术沙龙,主题恰好是“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

主办方是她的一位重要客户,她无法推辞。沙龙设在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私人会所。

当孟子瑜端着香槟,与几位熟悉的商业伙伴寒暄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会场,

竟然再次看到了陈伟飞。他今天穿得稍显正式,一件深蓝色的棉麻衬衫,

依旧是他惯常的简洁风格,与周围衣香鬓影的人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正站在一组展出的木雕作品前,安静地听着一位老者说话,神情专注而谦逊。

孟子瑜这才知道,他是作为年轻一代的优秀匠人代表被邀请来做简短分享的。

轮到陈伟飞发言时,他没有准备华丽的PPT,甚至没有讲稿。他只是站在那儿,

手里拿着一个小小已经完成的榫卯结构模型,用平实而清晰的语言,

讲解着其中蕴含的古老智慧和精神。他谈到木材的脾性,谈到如何顺应纹理而非对抗,

谈到在快节奏的时代里,慢下来与材料对话的重要性。他的语言并不煽情,

甚至有些过于朴实,但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和对所从事事业的敬畏,

却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孟子瑜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听着。她看到他说到兴起时,

眼眸中闪烁的微光,那是一种她在自己熟悉的商业世界里很少见到纯粹的光芒。分享结束,

掌声响起。人群散去,各自交谈。陈伟飞独自走到露台边缘,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应酬。

孟子瑜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陈先生。”陈伟飞转过身,看到是她,似乎并不意外。

“孟**。”他记得她。那天在工作室里,那个气质清冷、目光却停留在榫卯结构上的女人。

“你的分享很好。”孟子瑜说的是实话。“谢谢。”他顿了顿,看向她,“你对这些感兴趣?

”“不太了解。”孟子瑜坦诚,“但能感觉到其中的秩序和美。”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

让陈伟飞微微挑了下眉。秩序和美,很商业化的评价角度,但用在这里,奇异地贴切。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看着露台外的城市夜景。与孟子瑜办公室看到的景象不同,从这里望去,

灯光更温暖,轮廓更柔和。“那天在你工作室看到的云水纹,完工了吗?

”孟子瑜找了个话题。“快了。还差最后一遍打磨。”“打磨很重要?

”“决定最终的光泽和触感。”他回答,“就像给作品注入灵魂的最后一步。

”孟子瑜若有所思。她的世界里,只有打磨方案,打磨言辞,打磨利益最大化的角度。

给作品注入灵魂?这说法很陌生,却并不让她反感。他们没有聊太久,很快有人来找孟子瑜。

她向他微微颔首,回到了属于她的社交圈。陈伟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光影交错的人群中,

感觉她像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兰草。清冷独立,与这热闹喧嚣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但两次短暂的接触,他隐约感觉到,那屏障之下,或许有着与他认知中不同的东西。

5自艺术沙龙后,孟子瑜发现自己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与木艺与传统工艺相关的信息。

她会在工作间隙,搜索一些简单的资料来看,了解榫卯的种类,欣赏不同流派的木雕作品。

这成了她高压生活里一个隐秘的、无人知晓的调剂。

她甚至又去过一次“斫木工坊”所在的那条街,但只是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没有下车,

没有推门。她给自己的理由是,那片老城区的安静能让她放松。

而陈伟飞的生活依旧规律而平静。他完成了那幅云水纹木雕,被一位收藏家订走。

他又开始着手修复一件从寺庙里请来的古老佛像,

手指日日抚过那些被岁月磨损的衣纹和慈悲的面容。只是,偶尔,在休息的间隙,

他会想起那个叫孟子瑜的女人。她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高效、准确,带着距离感。但她的眼睛里,有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类似于困惑或者探寻的神色,

与她强大的外在形象形成一种微妙的反差。一天傍晚,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陈伟飞正准备关门,却看到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孟子瑜。她没有带伞,

穿着一身显然不适合在雨中久站的丝质衬衫和西装裤,肩头已经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

她似乎在等车,但雨太大,视线受阻,路上一时没有空车。

陈伟飞拿起门边一把备用的大黑伞,走了过去。伞面撑开,在她头顶隔出一片无雨的天空。

孟子瑜惊讶地抬头,看到是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

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此刻添了几分难得的脆弱。“雨很大,进来避避吧。

”陈伟飞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稳。孟子瑜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谢谢。

”再次走进这个充满木香的空间,感觉和上次不同。也许是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也许是室内暖黄色的灯光,这里显得格外温暖和安全。陈伟飞给她倒了杯热水,

又找来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擦一下,别感冒。”他的动作自然,没有过多的客套和打量,

这让孟子瑜放松了不少。她接过毛巾,道了谢,慢慢擦拭着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没想到雨这么大。”她难得地解释了一句,像是不想被看作是个冒失的闯入者。

“春天的雨是这样。”陈伟飞站在工作台边,没有靠太近,给她留有足够的空间。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但并不算难堪。只有雨声敲打屋顶和窗户的声音,绵密而持续。

孟子瑜的视线被工作台上那尊正在修复的佛像吸引。那佛像半面庄严,

半面还覆盖着陈年的污垢和磨损痕迹,但在灯光下,竟有一种奇异的、正在苏醒的美。

“修复它,很难吧?”她轻声问。“需要时间和耐心。”陈伟飞看着佛像,

“一点点去掉不好的,补上缺失的,让它恢复本来的样子。”本来的样子。

孟子瑜心里重复着这个词。在商场上拼搏多年,

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是什么了。她扮演着孟总,扮演着女儿,

扮演着各种社会角色,唯独很少扮演自己。“有时候,会觉得是在和时光对话。

”陈伟飞难得地多说了几句,“透过这些磨损,看到它经历过的香火和祈愿。”他的话很轻,

却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孟子瑜心中某片荒芜已久的土地。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急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湿润的眼眶。她从不允许自己在人前显露软弱。雨势渐渐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