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针尖和线头的反复穿梭里,变得粘稠而窒息。
白天,我坐在绣架前。
手指捻着那些冰凉昂贵的丝线,一针,一针,刺进绷紧的绢面。
绣的是鸾凤的轮廓。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却是腰带勒紧脖颈的弧度,是指甲划过皮肉的瞬间,是眼球凸出的绝望。
我必须分神。
必须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细节——不是为了仿制,而是为了刻印。
为了将来某一天,能把它们变成刺向凶手的针。
监工的王嬷嬷几乎寸步不离。
她坐在靠门的矮凳上,手里永远拿着一只未完工的鞋底,纳得嗤嗤响。
眼睛却很少看鞋底。
总在我身上,手上,绣架上。
偶尔,她会突然开口,声音又尖又细,像砂纸磨过铁皮:
“沈娘子,这金线的捻向,好像和原样不大一样?”
“这羽鳞的排法,老身记得宫里的规制,是三七之数?”
她懂行。
而且懂得不少。
不是普通的仆妇。
是慕遥特意放在我身边的眼睛,也是枷锁。
我垂下眼,手指稳得没有一丝颤动,声音平静无波:
“嬷嬷眼力好。这是‘隐鳞’绣法,光线不同,显出的排数便不同。宫里贵妃的吉服,多用此法,显其尊贵不凡。”
我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王嬷嬷盯着那片刚绣好的羽鳞,看了半晌,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没再说话。
只是那纳鞋底的声音,更密,更急了。
像在催促。
也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
嫁衣的底衬渐渐有了雏形,华丽,空洞,像一具等待填充血肉的骷髅。
念儿依旧毫无消息。
那颗北海明珠被我藏在贴身的暗袋里,日夜散发着寒意。
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心口。
第四天下午,我终于找到一丝机会。
一种叫“孔雀蓝”的矿物染料,在调制时出了岔子,色泽暗沉发灰。
“嬷嬷,这染料不对。”我放下染坏的丝线,声音里适时带上一丝焦灼,“需得重新采买‘云锦记’**的蓝靛原石,当场研磨调配,过夜则色气尽失。”
王嬷嬷皱眉,翻看着那缕灰败的丝线。
“府里库房……”
“库房的存货我试过,成色不足,绣在嫁衣上,日光下便会露怯。”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世子要的是万无一失的完美。若因这点染料功亏一篑……”
我没说完。
王嬷嬷脸色变了变。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似乎在衡量风险。
终于,她起身:“老身去禀报世子。”
半个时辰后,她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沉默健壮的家丁。
“世子允了。只准去‘云锦记’,一个时辰内必须返回。”她眼神锐利,“老身陪娘子同去。”
“云锦记”在京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上。
店面气派,绸缎如山,客人多是衣着光鲜的官家女眷。
我被王嬷嬷和两个家丁夹在中间,像个犯人。
踏进店门,各种华丽的锦缎晃花了眼,浓郁的熏香混合着女眷们的低声笑语,形成一种虚幻的热闹。
掌柜是个精明的中年人,见我拿出镇国公府的令牌,态度恭敬至极,立刻引我们去后堂挑选原料。
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染料上。
目光借着挑选的间隙,飞快扫过临街的那一排雕花窗户。
窗外,人来人往。
对面是一家胭脂水粉铺子,招牌幌子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二楼似乎是个茶座,窗扉半开。
忽然。
我的目光定住了。
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对面二楼,那扇半开的窗户后面。
一张苍白、惊惶、熟悉到让我心碎的脸,一闪而过!
念儿!
是念儿!
她似乎被人按在窗边,只露出半张脸,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嘴唇无声地翕动。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手。
被另一只大手死死攥着,却拼命地,朝着我这个方向,快速比划了几个手势!
那是只有我们姐妹才懂的手语。
从小,她说不出来,我就教她用这个“说话”。
每一个动作,都刻在我骨子里。
她的手在颤抖,比划得急促而凌乱:
“姐——”
“他——”
“杀过人——”
“很多——”
“我怕——”
最后一个“怕”字还没比划完,那只攥着她的大手猛地用力,将她狠狠从窗边拽离!
瘦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窗户后面。
像被黑暗吞噬。
“念儿——!”
一声嘶喊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
我猛地向前冲了一步。
“沈娘子!”
王嬷嬷干瘦却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攥住了我的胳膊。
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她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警告:
“看什么呢?染料挑好了吗?时辰可不早了。”
我浑身僵硬,血液倒流。
回头看向她。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脸上。
那两个家丁,也无声地挪动了位置,封住了我任何可能冲向门口的路线。
周围挑选绸缎的女客们,依旧说说笑笑。
掌柜还在殷勤地介绍着不同产地的蓝靛石。
世界的喧嚣,在这一刻变得极其遥远,又极其刺耳。
只有王嬷嬷掐着我胳膊的那只手,和我胸腔里那颗快要炸开的心,是真实的。
念儿……
她被关在那里?
对面那家胭脂铺?
慕遥竟然把她关在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喧嚣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还是……另一种更残忍的**和掌控?
“沈娘子?”王嬷嬷又催了一声,手指加重了力道。
我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掌柜递过来的几块原石。
视线模糊。
指尖冰凉。
我随便指了一块颜色最深的。
“就……就这个吧。”
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研磨的工具……”
“府里都有。”王嬷嬷不容置疑地打断,松开我的胳膊,对掌柜道,“包起来,记镇国公府的账。”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静得可怕。
王嬷嬷闭目养神。
两个家丁一左一右坐在车门边。
**着车壁,手脚冰冷。
怀里抱着那包沉甸甸的蓝靛原石,像抱着一块冰。
念儿苍白的脸,惊恐的眼,颤抖的手势……
一遍遍在我眼前回放。
“他杀过人,很多。”
慕遥。
你到底……还杀了多少人?
你把我妹妹关在胭脂铺里,日日听着外面的热闹,却如同身处孤岛。
你在折磨她。
也在折磨我。
马车驶回镇国公府偏门。
再次被锁进绣楼。
踏上楼梯时,我的腿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子。
王嬷嬷在楼下锁好门,没有立刻上来。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挪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是寂静的后花园。
暮色四合。
看不到对面的胭脂铺。
也看不到我的念儿。
只有晚风,吹得竹叶哗哗作响。
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又像……念儿无声的哭泣。
我关上窗,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肩膀无声地耸动。
没有眼泪。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只有恨。
冰冷的,尖锐的,深入骨髓的恨意,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绕住我的心脏,我的四肢百骸。
慕遥。
你要嫁衣。
我给你。
你要完美。
我给你。
但你从我这里拿走的……
我要你十倍。
百倍。
血债血偿!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
绣楼里,又只剩我一盏孤灯。
我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许久。
直到手脚恢复了一点力气。
直到那股灭顶的悲愤,被强行压制成更冰冷、更坚硬的决心。
我站起来。
走到绣架前。
拿起针。
穿上线。
对着那片逐渐成型的、华丽空洞的鸾凤轮廓。
一针。
刺了下去。
这一针,格外用力。
仿佛刺穿的,不是绢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