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走得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马车颠簸,官道泥泞。
我怀里揣着那颗明珠,像揣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冰。
它时不时硌着我,提醒我念儿在他们手里。
提醒我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要做的活。
十天。
我只有十天。
我几乎没合眼。
一遍遍在脑子里勾画那件嫁衣的样子。
鸾凤和鸣,金丝银线,血色暗纹……那是明懿贵妃被赐死时穿的吉服,也是她的殓衣。
宫里顶尖的绣娘耗时数年才成。
仿?
拿什么仿?
可我必须仿出来。
不仅要像。
要一模一样。
要能让那个凶手,看一眼就心惊肉跳,疑神疑鬼。
要能在绝境里,给我和念儿,撕开一条生路。
第九天傍晚,马车终于踏上了京城的石板路。
喧嚣声隔着车帘涌进来。
叫卖声,马蹄声,人语声。
热闹得刺耳。
我掀开车帘一角。
暮色里的京城,楼阁巍峨,灯火初上。
繁华得让人窒息。
也冰冷得让人骨髓发寒。
马车没有走正门,绕到镇国公府后街一处偏僻的角门。
门开了条缝。
一个面无表情的婆子探出头,打量我一眼,侧身让开。
“跟着。”
府邸很深。
回廊曲折,假山影壁,处处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和气派。
我被领到一处独立的二层绣楼。
位置很偏,紧靠着后花园的围墙。
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也偏僻得,叫天天不应。
“沈娘子,世子吩咐,您就在此安心制衣。”
婆子声音平淡,指了指楼上。
“所需物料,楼上皆已备齐。饮食日用,自有人送来。”
“十日期限,自明日起算。望娘子……莫要误了时辰。”
她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眼神里没有温度。
说完,她退了出去。
我听见楼下传来落锁的声音。
很轻。
但很清晰。
咔哒。
像扣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这陌生又昂贵的熏香气。
抬脚,上楼。
楼上很宽敞。
临窗一张巨大的绣架,蒙着素白的细绢。
四周紫檀木的桌案上,分门别类堆满了丝线。
金线,银线,彩线。
丝线,绒线,羽线。
光泽柔和,质地顶级。
旁边还有各色锦缎,苏绣的底料,蜀绣的镶片,甚至一小盒真正剥取的金箔。
奢华得刺眼。
也专业得令人心惊。
慕遥是认真的。
他要一件足以乱真的完美复刻品。
我走到绣架前,指尖拂过那细滑的绢面。
冰凉。
然后,我看到了放在绣架正中央的一个锦盒。
打开。
里面是一小块布料。
颜色是那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暗红,边缘有烧灼和撕裂的痕迹。
触感极其特殊,冰凉滑腻,像蛇的皮肤。
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半片鸾鸟的翅尖。
只一眼。
只碰了一下。
我就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背脊瞬间爬满冷汗。
熟悉的感觉。
阴冷的,粘稠的,带着绝望气息的记忆,蠢蠢欲动。
这不是普通遗物。
这是从那件真正的“鸾凤血嫁衣”上,生生撕下来的碎片!
慕遥竟然保存着它。
还把它的碎片,送到了我这个“仿制者”面前。
他想干什么?
试探?
还是……某种残忍的仪式感?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次伸出手,捏起那片碎料。
闭上眼。
将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抗拒压下,主动去“触碰”那段被岁月尘封的血色。
轰——!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剧痛不再是铁丝贯穿,而是整个头颅都被砸开,灌进滚烫的铅水!
眼前爆开一片炫目的红。
红得滴血。
华丽的宫殿内室,龙凤喜烛高烧。
一个身着繁复嫁衣的绝美女子,背对着我,坐在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盛满惊惶与不可置信的眼眸。
“……遥儿?”
她的声音颤抖,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一只手从她身后缓缓伸出。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手腕上,缠着那条镶嵌着北海明珠的腰带。
明珠在烛火下,流转着冰冷华丽的光。
那只手,温柔地,缓慢地,将腰带环过女子纤细的脖颈。
然后,猛地收紧!
“唔——!”
女子瞪大眼,双手徒劳地抓挠脖颈,抓向那只手。
指甲划过手背。
食指关节上方,一道新鲜的、渗血的疤痕,在烛光下清晰无比!
“为……为什么……”女子喉管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身后的人俯身,贴近她耳边,声音低沉温柔,却比毒蛇更冷:
“姑姑,您挡了路了。”
“安心去吧。”
“这件嫁衣……侄儿会替您好好保存。”
腰带越收越紧。
明珠死死抵进皮肉。
女子的脸由白转红,再变紫,眼球突出……
最后,一切挣扎停止。
那只手松开。
腰带滑落。
女子软倒在地上,嫁衣铺开,像一片血泊。
那只手的主人缓缓直起身,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食指上被指甲划破、再次渗血的伤疤。
然后,他转过身。
烛光映亮他的侧脸。
年轻,俊美,温润如玉。
眼神却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正是……
“砰!”
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手中的碎布掉落。
五脏六腑都在翻搅。
我扑向旁边备好的净盆,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酸水。
是暗红的、触目惊心的血块。
喉咙里全是腥甜。
眼前阵阵发黑。
冷汗浸透了里衣,冷得我牙齿打颤。
我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着气。
是他。
果然是他。
镇国公世子,慕遥。
弑杀亲姑,明懿贵妃的凶手。
那道疤……那道疤的位置,形状……
和我刚才在楼下,他端茶递给我时,看到的那道旧疤,一模一样!
不是巧合。
这就是他!
他让我仿制这件嫁衣。
用这件沾满他亲姑姑鲜血的嫁衣碎片,作为样本。
他把凶器(明珠)送到我面前。
他把当年的受害者(碎片)送到我面前。
现在,又把凶手(他自己)摆在了我面前。
他要我在这间封闭的绣楼里,用十天时间,重新编织这场谋杀。
他想干什么?
重温?
炫耀?
还是……要把我这个可能带着秘密的“知情人”,也一起编织进这场血色里,彻底抹去?
我擦掉嘴角的血迹,扶着绣架,一点点站起来。
腿还在发软。
心却像那块掉在地上的碎布一样,冷透了,也硬透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绣楼里,只点了一盏灯。
光线把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印在墙壁上。
像鬼。
也像我此刻的处境。
囚徒。
猎物。
也是……潜在的,猎手。
我弯下腰,捡起那块冰凉的碎布。
指尖不再颤抖。
我把它紧紧攥在掌心。
看向绣架上那一片素白。
好。
慕遥世子。
你要仿品。
我给你。
我一定会给你一件……
让你终身难忘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