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说,有些人的手,天生就是替死人说话的。
那些横死的、含冤的、说不出话的亡魂,最后一口不甘心,会缠在血衣上,久久不散。寻常人碰了,轻则大病一场,重则疯癫失魂。
只有阴绣娘,能用一根针、一缕线,把那些怨气、记忆、甚至最后一瞬间的恐惧,一针一针,“绣”进新衣里。
不是超度。
是让死人“穿上”干净的衣裳,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封在针脚底下,一起埋进土里。
她们的手指常年冰凉,眼神比死人还静。没人知道她们从哪来,也没人知道她们看见了什么。
只知道,若你心里有鬼,千万别找阴绣娘缝衣。
——因为你在她面前没有秘密,而她缝进衣服里的,或许不只是线。
雨下得跟瓢泼似的。
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像是无数只手在拼命拍打棺材板。
我捻着最后一针,穿过浸透河水的粗麻布料,打了个死结。
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皮肤,一股子淤泥和鱼腥味儿直冲鼻子。
不是从鼻子里冲上来的。
是从脑子里。
嗡的一声。
像是有根烧红的铁丝,顺着我的太阳穴,狠狠捅了进去。
搅动。
眼前不再是义庄这间漏雨的破屋子。
而是阴沉沉的天,黏糊糊的河风。
一双粗糙有力、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从背后猛地掐住一个女人的腰。
女人惊恐地回头,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音。
她手里还攥着一只小小的、湿透的绣花鞋。
孩子的鞋。
“看见了没?”
“看见你是怎么淹死的没?”
手的主人声音嘶哑,带着一股酒窖里的馊味儿。
“别怪我……谁让你男人欠债不还……谁让你看见不该看的……”
猛地一推。
“噗通!”
水花四溅。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口鼻,灌进肺管子,火烧火燎地疼。
绝望的挣扎。
手指徒劳地抓挠浑浊的水面。
越来越沉……
越来越黑……
“呃——!”
我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凉,像是刚从冰河里捞出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踉跄扑到墙角,对着那个豁了口的破陶盆,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
只有酸水混着血丝,灼烧着喉咙。
头痛得像要裂开。
每一次。
每一次碰这些“不干净”的衣裳,都跟死过一回似的。
我抹了把嘴角,撑着膝盖,缓缓直起身。
烛火摇曳,照着台子上那具泡得发白的女尸。
安安静静地躺着,脸上是我刚刚给她整理好的、近乎安详的表情。
谁能想到,她是被人从背后推下去的呢?
就因为她男人欠了赌债?
就因为她去河边找孩子,撞破了那人和债主的交易?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满是霉味和线香味的空气。
不能想。
我是阴绣娘。
沈忘忧。
我只管拿钱,缝衣,送死人上路。
旁的事,看见了也得当没看见。
沾上,就是麻烦。
要命的麻烦。
雨好像小了些。
我数了数义庄管事刚才塞过来的铜板。
十七枚。
少了三枚。
我没吭声。
麻利地收拾好针线篮子,把染了污血的布头卷起,扔进角落的炭盆。
火光窜起,映亮我没什么血色的脸。
还有左脸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颌的旧疤。
火烧得哔啵响。
像在咀嚼什么秘密。
我把铜板揣进怀里最深的那个暗袋,紧了紧身上半旧的靛蓝布裙,提起篮子,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外面,雨丝细密如针。
夜色浓得化不开。
镇子早就睡死了,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巷子口晃晃悠悠,鬼火似的。
家不远。
穿过两条窄巷,尽头那间靠着老槐树、墙皮剥落大半的小屋就是。
我和念儿的家。
念儿。
我的妹妹。
沈念。
心里那块唯一软和的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脚步不由自主加快。
雨后的青石板路滑得很,我走得急,差点绊倒。
篮子里的针线包哐当响了一声。
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猛地停住脚。
不对劲。
太静了。
平时这时候,就算念儿睡了,屋里也该有点她等我回来的、暖融融的动静。
或者,至少能听见老槐树叶子上积蓄的雨水,嗒、嗒、滴落的声音。
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
死一样的寂静。
连虫鸣都消失了。
我心跳漏了一拍,攥紧了篮子提手,指甲陷进掌心。
慢慢挪到门前。
门虚掩着。
一条黑漆漆的缝,像张开的嘴。
我轻轻推开门。
“念儿?”
没回应。
屋子里黑,但我夜视还行。
东西没乱。
桌椅板凳都在原地。
灶台冷冰冰的。
里屋的门帘垂着。
我放下篮子,摸出火折子,吹亮。
昏黄的光圈跳动着,照亮逼仄的堂屋。
然后,我看见了。
堂屋那张瘸腿的四方桌上,平时我和念儿吃饭的地方。
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颗珠子。
鸽子蛋大小。
莹白,润泽。
在跳动的火光下,流转着一层冰冷又华丽的光晕。
像凝结的月光。
又像是……死人的眼珠子。
北海明珠。
我浑身的血,在这一瞬间,凉透了。
膝盖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认得它。
十年了。
我烧成灰都认得。
它应该缀在一条镶嵌着宝石的腰带上。
那条腰带,曾紧紧勒住一个美丽女人的脖子。
那个女人,穿着绣满鸾凤的红嫁衣。
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藏身的衣柜缝隙。
然后,光芒熄灭。
戴着腰带的那只手,骨节分明,食指上有一道新鲜的、还在渗血的疤痕。
而此刻,这颗本该在深宫,或者该在某个凶手珍藏里的明珠,就躺在我家瘸腿的桌子上。
珠子下面,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我用颤抖的手拿起。
纸上只有两行字,墨迹凌厉,力透纸背:
“十日内,抵京,镇国公府。”
“仿前朝明懿贵妃,鸾凤血嫁衣。独身前来。”
没有署名。
没有威吓。
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
还有……吃定我的笃定。
念儿!
我猛地冲向里屋,掀开门帘。
床铺凌乱,被子被掀开一半。
枕头上,放着念儿不离身的那只旧荷包。
地上,碎了一只陶碗,是晚上我给她留的粥。
窗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雨水打湿了窗台一片。
我的念儿。
我那不会说话,看到生人就害怕得发抖,只有在我身边才会安心的妹妹。
不见了。
被人从这间我们以为安全的小窝里,像拎一只小猫崽一样,拎走了。
就为了逼我,去仿制那件象征着一桩宫廷血案的嫁衣。
就为了那颗该死的、沾着亡魂呓语的明珠!
**在冰冷的土墙上,慢慢滑坐在地。
火折子掉在地上,滚了两滚,熄灭了。
黑暗彻底吞没了我。
只有桌上那颗明珠,还在幽暗里,执着地发着惨白的光。
像是在嘲笑。
又像是在催促。
我攥紧了那张纸,指关节绷得发白。
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十年了。
东躲**,小心翼翼,不敢回忆,不敢做梦。
我以为我逃掉了。
我以为我能带着念儿,在这偏僻小镇,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下去。
可那场血案,那件嫁衣,那颗明珠……
还有那只手。
它们从未放过我。
现在,它们找到了我。
还带走了我的念儿。
我抬起头,望向无边的黑暗。
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一点属于“沈忘忧”这个人,而不是“阴娘”的活气,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的、不见底的漆黑。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走到桌边,拿起那颗北海明珠。
入手冰凉刺骨,寒意顺着指尖,一路冻到心脏。
我把珠子紧紧握在掌心,几乎要把它捏碎。
然后,我走到灶台边,拿起火折子,重新点燃。
走到墙角,拎起那桶白天备好的、用来防火的井水。
哗啦——
冰冷的井水泼向干燥的柴堆,泼向简陋的家具,泼向我和念儿睡了这么多年的土炕。
泼向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可怜的痕迹。
火折子落下。
沾了油水的布头轰地燃起。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木头,发出滋滋的声响。
浓烟升起。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在火光中迅速崩塌的小屋。
看了一眼念儿那只孤零零躺在枕头上的旧荷包。
转身。
走进门外依旧淅淅沥沥的冷雨里。
没有回头。
北边。
京城。
镇国公府。
鸾凤血嫁衣。
等着我。
还有——
慕遥。
我默念着这个从隐秘渠道听来、与明珠腰带着丝缕关联的名字。
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混着雨水,冰冷入骨。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