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雾起时分我数到第七滴雨水从窗檐坠落时,她转过头来。“你是谁?
”她的眼睛像滇池清晨的雾,空茫而潮湿。我合上膝头的笔记本,
牛皮封面被六十四年的光阴磨出了油润的光——那种光需要手掌的温度一遍遍喂养,像养玉。
疗养院的墙壁刷成一种死白的颜色,介于米白和苍白之间,像放置过久的藕粉,
也像她此刻的皮肤。“我是林未明。”我说,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来给你读故事的。
”护士小杨推着药车经过,不锈钢托盘里的针管和药瓶碰撞出冰凉的声响。
时间是上午十点零七分,昆明秋天的阳光正试图穿透厚重的云层,
在走廊尽头的地砖上投下一块颤抖的光斑。“今天读到第几页了?”小杨轻声问。
她是个好姑娘,眼角有细细的笑纹,说话时总微微前倾,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三页。”我说,“他们快要重逢了。
”苏槿——这是我妻子此刻床头上写着的名字,
虽然她大部分时间不认得这三个字——她突然抓住我的袖口。手指枯瘦,但力道惊人。
“海鸥……”她说,“那些白色的……它们饿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本周第三次她提到海鸥,而距离我们上次去翠湖喂海鸥,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又八个月。
“对,它们饿了。”我顺着她说,“等天气好些,我们就去喂它们。你还记得怎么喂吗?
要撕成小块,抛得高高的。”她的眼神涣散开,像滴进水里的墨。
“老吴……老吴今天不高兴。”老吴。那只海鸥的名字。一九四二年夏天的海鸥。
我翻开笔记本,手指划过那些被泪水浸染过的字迹——有些是我当年写下的,
有些是后来补记的。时间在这本子里分层,像滇池底的沉积岩。
“那我们今天就读读老吴的故事,好不好?”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窗外。
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啄了啄玻璃,又飞走了。
笔记本·第一页·一九四二年六月七日那年夏天,翠湖的荷花开疯了。不是那种含蓄的疯,
是炸开的、不管不顾的疯。粉的、白的、红的,挤满整个湖面,荷叶大得能当伞用。
我第一眼看见苏槿,她正把一整块面包往湖里扔——不是撒,是扔,
手臂划出一个饱满的弧线。“喂!”我隔着栏杆喊,工装袖口卷到手肘,
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前臂,“你这样喂,它们明天就不自己捉鱼了!”她转过头来。
时间在那一秒被拉得很长——长到我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细碎花粉,
长到她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痣在我视网膜上烙出印记,
长到远处洋人教堂的钟声恰好敲响第三下。“关你什么事?”她说,
声音脆得像刚摘的宝珠梨,带着一丝刻意的高傲。后来她告诉我,其实那一刻她心跳得厉害。
她看见一个穿破工装但腰背挺直的年轻人,
头发乱得像鸡窝但眼睛亮得像西山龙门上早晨第一缕光。
她说那是我身上有种“不守规矩的生机”,像野地里疯长的狗尾巴草。“当然关我的事。
”我翻过栏杆——动作不太优雅,工装裤勾住了栏杆尖,刺啦一声裂开一道口子,
“这些海鸥我喂了三年,每只都有名字。你刚才喂的那只叫老吴,它上周刚失恋,
吃太多会得脂肪肝。”她笑了。不是抿嘴笑,是咧开嘴,露出整齐牙齿的那种笑。
笑声掉进翠湖,惊起一圈涟漪,涟漪荡开,碰到荷叶,荷叶上的水珠滚落,
砸碎了自己的倒影。这就是开始。所有的开始都简单得像一个谎言,
但谎言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的。我们后来常说,如果那天我没有卸完那船米,
如果那天她没有和母亲吵架跑出来,
如果那天老吴没有刚好失恋……如果有任何一个如果成立,
昆明城就少了一段持续六十四年的麻烦。但命运啊,从来不给“如果”留位置。她叫苏槿。
槿,木槿花的槿。她说她生在木槿花开的季节,母亲难产三天才生下她。
“所以我这人特别固执,”她说,“认准的事,死都要做到。”“巧了,”我说,“我也是。
”那天我们沿着翠湖走了三圈。第一圈,
我知道了她父亲是昆明最大的药材商“苏记药行”的老板,家住小吉坡八号法式别墅,
在联大读文学系。第二圈,她知道了我父亲早逝,母亲在正义坊摆摊卖米线,
我中学没读完就在码头扛米袋,每晚自学到深夜。第三圈,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并肩走着,
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时而分开时而重叠。黄昏时分,她家的司机开车找来。
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路边:“**,太太让您回家。”她看看我,
又看看司机,咬了咬下唇。“明天,”她说,“明天下午三点,还在这里。”“如果下雨呢?
”“那就雨中见。”她跑向汽车,跑到一半又折回来,从手袋里掏出钢笔,拉过我的手,
在我掌心写下一串数字。“我家电话,”她喘着气说,“如果我出不来,你就打这个号码。
响三声就挂断,我会知道是你。”汽车载着她消失在文林街的梧桐树影里。我站在原地,
摊开手掌。钢笔字迹在我汗湿的掌心里微微晕开,像一朵蓝色的花。那晚我失眠了。
不是因为兴奋,是因为恐惧。
我太清楚阶级这两个字怎么写——它写在讲武堂军官和码头工人不同的脊梁弧度上,
写在正义坊穿着旗袍的太太和围裙沾满油污的母亲不同的眼神里,
写在她家那栋有彩色玻璃窗的别墅和我家那间雨季漏水的阁楼之间。但我还是去了。第二天,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她没来。疗养院的午饭时间到了。小杨推来餐车,
不锈钢盖子底下是糊状的食物——燕麦粥、蔬菜泥、剁得极碎的肉末。
苏槿的吞咽功能在退化,上周还呛到过一次,护士拍了她五分钟背。“林爷爷,
您也去吃午饭吧。”小杨说,“我喂苏奶奶。”我摇摇头,接过碗。“我来。
”勺子碰触她下唇时,她下意识地张开嘴。一口,两口,三口。到第四口时,她突然别开头,
眼神惊恐地看着我:“你是谁?你要毒死我?”“我是未明。”我放下碗,握住她的手,
“林未明。你的丈夫。”“骗人……”她往床角缩,“我还没结婚呢。我……我今年十九岁。
”小杨投来同情的眼神。我点点头,示意她先去忙。等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我重新拿起碗。
“好,你没结婚,你十九岁。”我顺着她说,“那十九岁的苏槿**,
可否赏光吃一口这……这云南特产的桂花藕粉?”她狐疑地看着我,又看看碗。“藕粉?
”“对,翠湖的藕做的。”她迟疑地张开嘴。我喂她吃完剩下的半碗,
又用湿毛巾擦干净她的嘴角。整个过程,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像在辨认什么古老的文字。
“你的眼睛……”她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在翠湖边。”我轻声说,
“一九四二年,夏天。”她皱起眉,努力地回想。我看见她眼里的雾气聚了又散,
像滇池上永远不散的晨雾。然后她放弃了,疲惫地闭上眼睛。“我累了。”“睡吧。
”我给她掖好被角,“我在这儿。”她很快睡着,呼吸变得均匀。我坐在床边,
看着她的睡颜。八十四岁的苏槿和十九岁的苏槿重叠在一起——眼角同样的弧度,
鼻梁同样的挺直,只是时间在这张脸上刻下了太多沟壑,
像滇西北被雨水冲刷了一百年的土地。我从口袋里掏出老怀表。
这是她父亲后来送给我的——在我们结婚那天。表壳已经磨损,但表针还在走,滴答,滴答,
像一颗不肯老去的心。笔记本·第二十三页·一九四二年七月十四日第七天她没来,
我在翠湖边等到月亮升起。第八天,我决定打那个电话。正义坊的公用电话亭,
我投进三个铜板,手指发抖地拨号。听筒里传来长长的“嘟——”声,响了四次,
我正要挂断,突然被接起。“喂?”是个女人的声音,温婉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应该是她母亲。我挂断了。手心全是汗。第九天,我做了件疯狂的事——我去了小吉坡八号。
当然不是走正门,我绕到别墅后墙,那里有棵老槐树,枝桠伸进二楼的阳台。我爬上树,
像个小偷,像个疯子。然后我看见了她。她坐在阳台的藤椅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
但没在看。她穿着浅蓝色的睡衣,头发披散着,侧脸在夕阳里镶着一道金边。
她的脚踝上系着一根细细的链子——不,不是装饰,是链子的另一端锁在阳台栏杆上。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她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她瞪大眼睛,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快走。我摇头,指了指她脚上的链子。她苦笑,摇摇头,
用口型说:三天。就在这时,阳台门开了。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走出来,四十多岁,
容貌和苏槿有七分相似,但眼神锐利如刀。她看了看苏槿,
又顺着苏槿的目光看向我这边的树——我缩回枝叶后面,心跳如擂鼓。“看什么呢?
”我听见那女人问。“看鸟。”苏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槐树上新来了一窝鸟。”“是吗。
”女人走到栏杆边,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停顿了漫长的几秒,
她说:“回屋吧,晚上你父亲要见你。”脚步声远去。我再次探头时,阳台已经空了。
只有那本被遗忘的书留在藤椅上,风吹动书页,哗啦,哗啦。我等到天色完全黑透才溜下树。
落地时脚下一滑,摔进灌木丛,手肘划开一道口子,血渗出来。但我感觉不到疼,
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堵得我喘不过气。那晚我在小吉坡附近晃荡到凌晨。
最后在一家还没打烊的粥铺坐下,要了一碗粥,却一口也喝不下。
老板娘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婆,她看看我流血的手肘,什么也没问,拿来纱布和红药水。
“年轻人,”她边给我包扎边说,“有些墙太高,爬过去会摔死的。”“那就摔死。”我说。
阿婆摇摇头,眼神里有一种见过太多故事的空茫。“活着才能翻墙。”第二天,
我在码头扛米袋时心不在焉,差点被一袋米砸到脚。工头老陈骂我:“林未明,
你魂被翠湖的女鬼勾走了?”我没吭声。是的,魂被勾走了,但不是什么女鬼,
是一个脚上锁着链子的活生生的姑娘。中午休息时,我跑到电话亭,又打了那个电话。
这次接起来的是个年轻女声,应该是佣人。“我找苏槿**。”“**不在。”冰冷的声音。
“那请转告她,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不会去的。”电话被挂断。我握着听筒,
听着里面单调的忙音,突然想把这机器砸碎。但我没有。我只是走回码头,继续扛米袋。
一袋,两袋,三袋……汗水浸透工装,盐分刺痛眼睛。我用劳作麻痹自己,
直到肌肉酸痛得抬不起来。傍晚下工,我沿着盘龙江走回家。母亲还在正义坊摆摊,
米线摊的灯火在暮色里温暖地亮着。我帮她收摊,搬桌椅,洗锅碗。她一直没说话,
直到一切收拾停当,才递给我一碗热汤。“儿啊,”她叹口气,“妈没本事,
给不了你金山银山。”“我不要金山银山。”我说。“那你要什么?”我要什么?
我要那个被锁在阳台上的姑娘。我要她自由。我要这世上有那么一秒钟,人不分贵贱,
爱不讲门第。但我没说出口。我只是埋头喝汤,汤很烫,烫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笔记本·第三十七页·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日第十二天,奇迹发生了。下午三点,
我照例来到翠湖边——虽然知道不会有人来。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坐下,看着荷花,
看着海鸥,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老吴飞过来,落在我脚边,歪着头看我。“她不会来了。
”我对老吴说。老吴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反对。然后我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悠闲散步的那种,是奔跑的,急促的,带着喘息。我抬起头。她站在我面前,
穿着鹅黄色的裙子,头发被风吹乱,脸颊绯红,胸口剧烈起伏。她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鞋子上沾满泥土,裙摆也被勾破了。我们就这样对视了整整十秒钟。谁也没说话,
因为所有的语言在那十秒钟里都显得多余。“你……”我终于发出声音,“你怎么出来的?
”“翻墙。”她说,眼睛亮得吓人,“后院墙头有碎玻璃,我手掌划破了。”她摊开手。
果然,右手掌心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已经凝固,但周围红肿着。我抓住她的手,
从工装口袋里掏出还算干净的布条——码头工人常备这个——给她包扎。我的手指在发抖。
“你疯了。”我说。“跟你学的。”她笑,眼泪却掉下来,“我被关了十一天。十一天!
每天只能在那该死的阳台活动两小时,其余时间锁在房间里。他们要我保证不再见你,
我说不,他们就说要把我送去香港。”我包扎好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那今天……”“今天家里有宴会,人多。我趁乱从后门溜出来的。”她深吸一口气,
“未明,我们私奔吧。”风突然停了。翠湖的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天空和我们。
远处传来卖米糕的吆喝声,糯糯的,软软的,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去哪里?”我问。
“哪里都好。大理,丽江,或者去缅甸边境。我会打字,可以做文员;你会木工,
可以……”她越说越快,像在说服自己。我抬手捂住她的嘴。“苏槿,听我说。
”她安静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第一,我不会带你私奔。”我说,“私奔的意思是逃跑,
是认输。我不认输。”她的眼神黯下去。“第二,”我继续说,“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
在你家客厅,穿着西装,向你父母提亲。”她笑了,是那种带着眼泪的笑。
“他们会把你打出来。”“那就让他们打。打一次不行打两次,打两次不行打三次。
”我握紧她的手,“我要让他们看见,我林未明虽然穷,但骨头是硬的,心是诚的。
”她扑进我怀里。那个拥抱用了我们全身的力气,像两个溺水的人抓住彼此。
我闻到她头发里的桂花香——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家佣人用院子里桂花树的花自制的头油。
“那现在怎么办?”她闷在我胸口问。“现在,”我松开她,退后一步,认真地看进她眼睛,
“现在我要正式开始追求你。像所有体面的年轻人追求心爱的姑娘那样。送花,写信,
在你家楼下等。”“可是……”“没有可是。”我打断她,“从今天起,这是我的战争。
而你,苏槿**,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什么事?”“相信我。
”我们那天在翠湖待到很晚。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大部分时间只是并肩坐着,
看天色从湛蓝变成橙红,再变成深紫。她的手一直在我手里,
伤口处的布条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隔阂。黄昏时分,我送她回小吉坡。
在距离她家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她停下脚步。“就送到这里吧。”她说,
“前面……不太安全。”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家的司机、佣人,甚至邻居,
都可能成为她父母的眼线。“明天见。”我说。“明天见。”她踮起脚尖,
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那个吻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但我感觉整个人被雷劈中了,
从头顶到脚底都是麻的。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跑向街角,黄色的裙摆一闪,消失在暮色里。
那晚我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了。我点上煤油灯,在狭小的阁楼里翻出纸笔。我要给她写信,
写第一封正式的情书。但提笔半天,只写下三个字:苏槿,见。我撕掉纸,重新写。又撕掉。
再写。煤油灯的火苗跳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像一出皮影戏。最后我放弃了,
就写最简单的话——“今日见你,甚好。望明日再见。”我把信折好,放进信封。没有邮票,
因为我知道寄不出去。我只是需要这个仪式,需要把心里满得快溢出来的东西,
找个地方安放。后来这成了习惯。每天一封,有时几句话,有时几页纸。
我把它们藏在阁楼的梁柱后面,用油纸包好。我想着,等我们老了,可以一起读这些信,
笑着回忆年轻时的傻气。那时候我不知道,有些信永远等不到被一起读的那天。
疗养院的下午,雷雨突然来了。昆明的雨总是这样,来得急,去得也快。先是天色暗下来,
像有人拉上了窗帘;然后风起,吹得院子里的桂花树疯狂摇摆;最后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
像千军万马冲过屋顶。苏槿被雷声惊醒,尖叫起来。她挥舞着手臂,打翻了床头的水杯。
玻璃碎裂的声音让她更惊恐,她蜷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没事,没事……”我抱住她,
轻轻拍她的背,“只是打雷。”“火……好大的火……”她语无伦次,
“医院……着火了……”这不是第一次。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记忆会混乱,
会把不同时间的事拼接在一起。她说的应该是战时医院——一九四四年,
曲靖那家战地医院确实发生过火灾,烧掉了半个仓库。“火已经灭了。”我在她耳边说,
“你看,这里是安全的。我们的白房子,记得吗?西山脚下的白房子。”她抬起头,
眼神空洞地看着我:“白房子?”“对。有大大的窗,推开就能看见滇池。院子里有桂花树,
秋天开花时,香得整夜睡不着。”她安静下来,靠在我肩上。我感觉到她的颤抖渐渐平息,
呼吸也平稳了。“我想去看桂花。”她轻声说。“等雨停就去。”“现在。”我看看窗外。
雨确实小了,从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昆明就是这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像年轻人的脾气。
“好,现在。”我给她穿上外套,围好围巾,推着轮椅走出房间。小杨看见了,想说什么,
我摇摇头。她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把伞。疗养院的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花园,种着几棵桂花树。
雨后的桂花被打落不少,金黄的花瓣沾着水珠,铺了一地,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我们停在树下。她仰起头,深深吸气。“香。”她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是啊,香。
”我蹲下来,和她平视,“你最喜欢桂花。说它香得不张扬,但执着,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
”“我……”她努力回忆,“我好像用桂花做过香囊。”“做过很多。给我们,给孩子们,
给孙辈。”我从轮椅侧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我一直随身带着的,里面装着干桂花,
“闻闻。”她把布袋凑到鼻尖,闭上眼睛。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她脸上,
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在光里变得柔和。“未明。”她突然叫我。“嗯?
”“我是不是……病得很重?”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握住她的手:“你会好起来的。”“骗人。”她笑了,眼角有泪光,“但我喜欢听你骗我。
”我们就这样在桂花树下待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出来,水汽蒸腾,整个世界亮晶晶的,
像刚洗过一样。她打了个哈欠,困意上来。推她回房间的路上,
她突然说:“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哪个故事?”“翠湖边的故事。
穿黄裙子的姑娘,和那个……那个扛米袋的男孩。”我的心轻轻一颤。“你想听?”“想。
”回到房间,安顿她躺下,我重新翻开笔记本。雨后的阳光透过窗户,
在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上回说到,”我清了清嗓子,“男孩决定正式追求女孩。
这是场硬仗,但他准备好了。”笔记本·第五十二页·一九四二年八月战役从一束花开始。
不是玫瑰——昆明那时候玫瑰还不多见,也贵。是野花,我在西山脚下采的,叫不出名字,
蓝色的小花,一簇簇的,像星星。我捧着这束花,
穿着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衬衫——领口已经磨得起毛,
但洗得很干净——站在小吉坡八号门口。按门铃的手心全是汗。开门的佣人是个中年妇女,
用戒备的眼神打量我:“找谁?”“我找苏槿**。我是她朋友,林未明。”“**不在。
”门就要关上。我用手挡住。“那请转交给苏太太,就说林未明来拜访。”佣人犹豫了。
这时,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她出现了。苏槿的母亲,穿着藕荷色的旗袍,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把团扇。她走到门口,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野花上,
又落在我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像手术刀,冷静,锋利,不带感情。
“林先生。”她说,语气平淡,“有事吗?”“苏太太好。”我微微鞠躬,
“我来拜访您和蘇先生,也想见见苏槿**。”“不巧,槿儿和她父亲出门了。”她说,
“至于拜访,林先生,我们素不相识,似乎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不相识,
多见几次就相识了。”我坚持,“苏太太,我是真心对苏槿好。我知道我家境贫寒,
配不上她。但我会努力,给我时间,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她笑了。不是嘲讽的笑,
也不是轻蔑的笑,而是一种……悲悯的笑。好像我在说一个天真的童话。“林先生,
你多大了?”“二十。”“我女儿十八。”她摇着团扇,“十八岁的姑娘,心思像云,
今天飘到这里,明天飘到那里。你今天看见她喜欢蓝色野花,也许明天她就喜欢红玫瑰了。
你能保证,到那时你还能采到红玫瑰吗?”“我能保证的是,”我直视她的眼睛,
“不管她喜欢什么,我都会去为她找来。”我们僵持了几秒。最后她说:“花我收下。
但请你以后不要来了。为了槿儿好,也为了你自己好。”她接过花束,转身进屋。
门在我面前轻轻关上,没有声响,却比摔门更有力量。我没有离开。
我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整整一下午。太阳从头顶移到西边,影子从短变长。我看见佣人进出,
看见邮差送信,看见隔壁家的猫在围墙上散步。黄昏时分,二楼的窗帘动了动。我抬起头,
看见苏槿的脸一闪而过。她朝我摇头,用口型说:走。我摇头,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她。
她消失了。几分钟后,一张纸片从二楼飘下来。我捡起来,上面只有两个字:傻瓜。
我把纸片小心折好,放进衬衫口袋。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咚,咚,咚,像战鼓。
那天之后,我每天都去。有时带一束花,有时带一本书——旧书店淘来的,她喜欢的诗集。
有时什么都不带,只是站在那儿。苏太太不再见我。
佣人每次都说“太太不在”或“**不在”。但我能感觉到,
二楼的窗帘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第七天,事情有了转机。那天下雨,我没带伞,
站在雨里,很快就湿透了。一辆黑色汽车驶来,停在我面前。车窗摇下,
露出一张男人的脸——五十多岁,穿着灰色长衫,戴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但眼神锐利。
苏槿的父亲。我们隔着雨幕对视。雨打在他的车窗上,打在我脸上,世界一片模糊。“上车。
”他说。疗养院的夜晚来得很快。昆明的秋天就是这样,白天还暖洋洋的,太阳一落山,
凉气就从地底钻出来。我给苏槿加了床毯子,调高空调温度。她睡得很沉,
下午在花园里消耗了她太多精力。小杨值夜班,轻手轻脚地进来量体温和血压。“都正常。
”她小声说,“林爷爷,您也去休息吧。隔壁空床可以睡。”我摇摇头。“我再坐会儿。
”小杨叹口气,出去了。走廊的灯光从门缝透进来,在地上切出一道细细的光带。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苏槿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我听了六十四年,从她十九岁到八十四岁,
从清脆到浑浊,但始终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安心的声音。有时候我会想,
如果当初没有爬上那棵槐树,如果没有每天站在她家门外,
如果没有上那辆车……人生会不会不一样?也许会。也许我会娶一个普通的姑娘,
生几个孩子,在码头干到退休,老了在正义坊晒太阳,和街坊下象棋。那也是一种人生,
平淡,安稳,没什么不好。但那就不是我和苏槿的人生了。我们的生命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像西山和滇池,像翠湖的荷花和荷叶,像笔记本里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字迹和后来补上的注脚。
我拿出老怀表,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看时间: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已经磨损,但指针还在走,坚定地,不知疲倦地。就像爱。
笔记本·第六十八页·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那辆车载着我驶向翠湖宾馆。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苏先生——后来我知道他叫苏慕尧——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
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在打拍子。翠湖宾馆的咖啡厅,靠窗的位置。他点了两杯咖啡,
侍者端上来,白色的瓷杯,银色的勺子,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冒着热气。“加糖吗?”他问。
“不用,谢谢。”他点点头,自己加了方糖,用小勺慢慢搅动。勺子碰触杯壁,
发出清脆的声响。“林先生,”他终于开口,“我调查过你。父亲早逝,
母亲在正义坊卖米线,你中学辍学,在码头做工,晚上自学,想考大学。品性不错,
工友都夸你仗义,邻居也说你好。是个上进的年轻人。”我没说话,等他继续。“但是,
”他放下勺子,“上进和配得上我女儿,是两回事。”“我明白。”“你不明白。
”他直视我,“如果你明白,就不会每天站在我家门口,像个……像个讨债的。
”这话很伤人。但我没退缩。“苏先生,我不是讨债。我是来告诉您,我爱苏槿,
我会对她好。”“爱?”他笑了,这次是真正的嘲讽,“年轻人,爱是最廉价的东西。
它不能当饭吃,不能遮风挡雨,不能给她体面的生活和社会地位。槿儿从小锦衣玉食,
你让她跟着你住阁楼?跟着你吃米线摊?跟着你被人指指点点,
说苏记药行的大**嫁了个扛米袋的?”每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我心上。但我挺直了背。
“我不会永远扛米袋。我在自学,明年就考大学。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也许不是锦衣玉食,
但一定是安稳踏实的日子。”“大学?”他摇摇头,“就算你考上,毕业也是四年后。
四年里会发生什么?战争在扩大,物价在飞涨,谁知道明天会怎样?林先生,我是商人,
我只看现实。现实就是,你给不了我女儿未来。”咖啡凉了。窗外的翠湖在雨中朦胧一片,
荷花看不清了,游人也少了。世界好像只剩下这个角落,和两个为了同一个女人对峙的男人。
“那您要我怎么做?”我问。“离开她。”他说得干脆,“彻底地,永远地离开。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去外地重新开始,做点小生意,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我从口袋里掏出苏槿写在我掌心的电话号码——虽然字迹早已洗掉,但我记得每一个数字。
“苏先生,”我说,“您开个价。”他愣住了。“您女儿在我心里值多少钱,您开个价。
”我继续说,“我看看我这条命,我这辈子,够不够付。”他的脸色变了。从冷静到愤怒,
再到一种复杂的、我说不清的情绪。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都停了,
阳光重新露出来。“你很像年轻时的我。”他突然说。我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我娶槿儿母亲时,也是个穷小子。”他望向窗外,眼神变得遥远,“她家是开钱庄的,
看不上我这个药材铺学徒。我跪在她家门前三天三夜,最后她父亲把我打出去,
打断了一根肋骨。”我屏住呼吸。“后来我发誓要出人头地。我跑到缅甸贩药材,
差点死在土匪手里;我学英文,跟洋人做生意,被同行排挤;我用了十年时间,
把苏记药行做到昆明第一。”他转回头看我,“所以我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我不希望我女儿再走一遍。”“但您走出来了。”“是,我走出来了。”他叹气,
“可你知道吗?槿儿母亲跟着我吃了多少苦?怀孕七个月还要躲债主,
生孩子时家里连请稳婆的钱都没有,落下病根,到现在阴雨天就关节疼。每次看见她疼,
我就恨自己为什么当年没本事。”他站起来,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咖啡我请。
林先生,听我一句劝:如果你真的爱槿儿,就放手。爱一个人,不是拉着她一起跳火坑,
是放她去更安全的地方。”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和两杯凉透的咖啡。我坐了很久。
直到侍者来问是否需要续杯,我才起身离开。走在翠湖边,雨后的空气清新得刺鼻。
荷花被打得七零八落,但还在那里,顽强地开着。我想起母亲。想起她长年劳作变形的手指,
想起她冬天生冻疮的脚,想起她看着我时那种混合着骄傲和心疼的眼神。苏先生说得对。
爱不是拉着一个人跳火坑。但爱也不是放手。爱是两个人一起,把火坑填平,种上花。
那天晚上,我做了决定。我不再每天去小吉坡站岗,我要用行动证明。
我要在明年考上西南联大,我要找到更好的工作,我要让所有人看见,林未明配得上苏槿。
第一步,是给苏槿写信。真正的信,寄到她家,让她父母看见的那种。
我在煤油灯下写到深夜。不是情书,
是一份“计划书”——我未来五年的计划:自学考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攒钱、等等。
我写得很详细,甚至列了时间表。最后我写道:“苏槿,请等我五年。五年后,
我会光明正大地来娶你。如果你等不了,我不怪你。如果你愿意等,请相信,
我不会让你失望。”我把信投进邮筒时,天已经蒙蒙亮。邮筒是绿色的,
在晨光里像一棵安静的树。我把信塞进去,听见它落到底部的声音,轻轻的,但很确定。
那是我寄出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因为从那天起,我每天写,每天寄,
却再也没有收到回音。笔记本·第一百零三页·一九四二年十月秋天深了。
文林街的梧桐叶开始变黄,一片片落下,在地上铺成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有簌簌的声响,
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苏槿。信寄了三十封,石沉大海。
我去了翠湖边我们常去的地方,她不在;我打过那个电话,总是佣人接,说**不在。
但我没有放弃。我白天在码头做工,晚上去夜校补习,深夜自学到凌晨。
我的目标很明确:考上西南联大,哪怕是最冷门的专业。有了大学生身份,
我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就能离苏槿近一点。母亲看出我的变化。她没多问,
只是每天给我煮两个鸡蛋,夜里给我留一碗热汤。有时候我学到太晚,
她会轻轻推开阁楼的门,放下一杯热水,又轻轻关上。十一月初,事情有了转机。
那天我在码头卸货,工头老陈叫住我:“未明,有人找。”我抬起头,
看见一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你是林未明?”他问。
“我是。”“我叫周子安,苏槿的同学。”他压低声音,“她让我带句话给你。
”我的心跳加快了。“什么话?”“她说,信她都收到了,但被她母亲截下了。她出不来,
家里看得紧。让你……”他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让你下周三下午三点,去圆通山后门,
她在那里等你。”“真的?”“真的。”周子安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这是她借给你的,
《诗经》,里面有她写的字。”我接过书。是商务印书馆的版本,蓝色布面,已经有些旧了。
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槿”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还有,”周子安说,“她在攒钱,想跟你一起走。
让你也准备。”“一起走?去哪里?”“她说,去哪里都好,只要在一起。
”周子安拍拍我的肩,“林兄,苏槿是认真的。你别辜负她。”他走了。
我抱着那本《诗经》,站在码头,看着盘龙江的水滚滚东去。江面上有船,船上有帆,
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要飞起来。那天晚上,我翻开《诗经》,找到苏槿写的那一页。
在“死生契阔”旁边,她画了一朵小小的木槿花。我用手指抚摸那朵花,
好像能摸到她画时的温度。我开始攒钱。码头工资微薄,
我就接私活——给人修家具、刷墙、甚至写家书。我戒了烟,早饭从两个馒头减到一个,
把每一分钱都存进瓦罐里。瓦罐藏在床底下,每天睡前我都拿出来数一数。
铜板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像在唱歌。十二月,昆明下了一场罕见的雪。雪不大,
但足够让整座城市兴奋。翠湖结了薄冰,孩子们在冰上嬉戏,摔倒了也不哭,
笑着爬起来继续跑。我和苏槿在圆通山见了面。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见面,她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