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雪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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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色黄昏青河镇的夏天总是黏湿的,像一块贴在皮肤上的旧膏药。

1998年6月24日,傍晚的火烧云把整条青石街烤得通红。

林浩把书包甩在背后,鞋底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清脆——直到那声尖锐的笑划破闷热。“小婉,

你男人失踪这么多年,夜里空得慌吧?让哥哥疼你……”赵强一身酒气,

把李婉堵在“老槐树切面铺”的墙根。他的左手撑墙,右手捏着李婉的下颌,

像把玩一枚随时会碎的瓷片。李婉的领口被扯得歪斜,眼里燃着羞愤,却发不出声音。

林浩的太阳穴“嗡”地炸开。他没听见自己吼了什么,

只看见夕阳在赵强脸上碎成一片刺目的光。下一瞬,他已被推搡到中间,

掌心触到切面铺门口那根磨得发亮的擀面杖——木纹粗粝,带着面粉的微凉。“小杂种,滚!

”赵强转身,皮带扣发出冷光。擀面杖抡起时,林浩听见风被劈开的声音。

第一下砸在赵强肩胛,第二下被赵强用手臂格挡,木屑飞迸。混乱里,

林浩的右手摸到切面铺案板上的剔骨刀——刀身窄长,冷得像井底的水。

他原本只想逼退赵强,可赵强扑上来,胸口直直撞向刀尖。

“噗——”像装满酒的皮袋被扎破,温热的血雾喷在林浩脸上。赵强踉跄两步,低头看自己,

眼里浮出荒诞的困惑。他伸手去捂,血却从指缝汩汩涌出,顺着肚皮滚进裤腰。

林浩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盖过了街口的蝉鸣。赵强倒下时,右手竟还拽着李婉的衣角,

“嘶啦”一声,布片被撕下一块。李婉踉跄扑向林浩,把他紧紧箍在怀里,

可林浩仍能透过母亲颤抖的臂弯,看见赵强右腿神经质地抽搐,皮鞋跟磕着青石,

发出“哒哒哒”的轻响,像remote的鼓点,为一场仓促的死亡伴奏。人群围拢来,

夕阳把每一张脸都涂成蜡像。有人喊“报警”,有人喊“快救人”,

声音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林浩低头,发现自己左手仍攥着那把剔骨刀,

指节被刀柄勒得发白。刀尖凝着一粒血珠,在风里颤了颤,终于坠落——“嗒。

”血珠砸在青石板上,溅成一枚极细的红星。林浩忽然想起七岁那年,

父亲带他去河边放纸船,最后一滴水从船底漏下,也是这样的声音。父亲失踪后的第十天,

他曾偷偷把父亲那件旧警服叠成小船,放进青河。船在漩涡里转了三圈,

被一根突出的芦苇刺破,沉了。此刻,同样的漩涡在他胃里翻搅。警笛声由远及近,

红蓝灯光在街面交替闪烁。林浩被民警反剪双臂时,没有反抗。

他最后看见的是母亲被两个女邻居搀扶着,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像一尾离水的鱼。

夜风掠过,老槐树的影子在血泊里轻轻摇晃,仿佛为小镇的平静,画下一道漆黑的省略号。

2铁窗里的水滴看守所押往市监狱的囚车驶出青河镇时,天刚蒙蒙亮。车窗焊着铁栏,

像一排冷漠的牙齿,把天空啃成碎片。林浩缩在最后一排,手腕铐得发麻。他闭上眼,

赵强倒地时那声闷响仍在耳膜里回荡,像坏掉的磁带,周而复始。入狱体检完,

他被分到第六监舍。铁门“哐当”合拢,声音在水泥通道里拖出长长的回音。

六监舍住了十二个人,上下铺,墙面刷得惨白,高处一扇小窗,玻璃毛了,

透进的天光像掺了水的牛奶。夜里,天花板上的碘钨灯一直亮着,苍蝇撞在上面,

发出细碎的噼啪。第一晚,林浩把脸埋进膝盖,努力屏蔽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

可只要他一闭眼,血腥味就顺着鼻腔爬进来。凌晨三点,上铺的“老猫”把尿桶踢翻,

臊味弥漫。有人骂娘,有人笑。林浩在黑暗里睁着眼,直到东方泛白。第二天,

他被分到缝纫车间,做牛仔外套的袖口。机器“哒哒哒”奔跑,像无数只铁蹄踏在神经上。

管教队长老周四十出头,声音沙哑,眼睛却毒。午休时,他把林浩叫到角落。

“听说你是因为防卫过当?”老周递给他一支烟,林浩摇头。老周自顾点燃,深吸一口,

“第一次进来?”“嗯。”“那就记住:在这里,白天机器声大,夜里人心声更大。别听,

别问,别回头。”老周吐出一口烟,烟雾背后,他的眼神像两口枯井,“刑期短,

更要学会闭嘴。”林浩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第六监舍里,暴力像潜伏的潮汛,

表面平静,暗地里有自己的月亮引力。谁弱,谁就被吸过去,撕碎。第三周,

新进来的“土豆”因为多看了“老猫”一眼,夜里被毛巾捂住嘴,肚子上挨了七八拳。

第二天,他吐出的唾沫带血丝,却说是“自己摔的”。林浩在旁边,假装熟睡,

可被窝里的拳头攥得生疼。他想过躲,可躲不过。冬至那天,车间加班,回监舍已近十点。

老猫把一包洗衣粉塞进他口袋,“小子,明天出工,帮我把这个带到机位。”林浩知道,

洗衣粉里藏着手机卡。他张了张口,老猫的手已经搭上他肩,五指像钢钩,

“听说你妈在外面病着?别给脸不要脸。”那一夜,林浩把洗衣粉藏进枕头套,

睁着眼到天亮。清晨,他找到老周,把东西交了。老周没说什么,只让他去仓库搬货。

中午回来时,老猫被调到了别的监舍,再没回来。晚上,林浩发现饭盒里多了一只卤鸡腿,

油汪汪的。他啃着鸡腿,忽然想哭——原来正义在监狱里也要靠交易,

可他还是想抓住哪怕一点点光。母亲第一次来探监,是在入狱第四个月。

会见室玻璃隔成两半,电话听筒黏腻。李婉穿着淡青色外套,头发挽在耳后,

比实际年龄老了一轮。她强笑,说镇里赔偿了赵家六万,法院认防卫过当,三年已是最低。

她还说,切面铺的老板主动把铺子低价租给她,生意凑合。林浩盯着母亲眼角新添的皱纹,

喉咙发紧,“妈,对不起。”李婉摇头,把手掌贴在玻璃上,掌心纹路被放大,

像干涸的河床,“好好改造,别多想。等你回家,妈给你包饺子。”通话时间到,李婉起身,

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得飞快。林浩回到监舍,

发现枕套里多了一张照片:母子俩在老槐树下的合影,

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槐树会再发芽,等你。”他把照片贴在胸口,机器声依旧嘈杂,

可那行字像一粒种子,在心跳的缝隙里,悄悄顶开坚硬的外壳。3惊雷第三年开春,

林浩获得减刑三个月。出狱前夜,他躺在硬板床上,数着天花板裂缝,

像数一条通往外面的地图。同舍有人起哄,让他留地址,出狱后“一起发财”。林浩笑笑,

没应声。他枕着那只早已磨破的帆布包,包里只有两件换洗衣裳、一张母亲的照片,

还有一本卷边的《机械维修基础》——车间师傅临走前送的,扉页写着:“技术是真钥匙,

别丢。”凌晨四点,铁门锁链“哗啦”一响,值班管教喊他名字。林浩一骨碌爬起,

心跳得发慌。可走到值班室,看见的是狱政科刘科长,脸色比水泥墙还灰。“林浩,

你母亲李婉,昨晚十一点四十分,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世界像被抽掉底片,

声音色彩全部倒置。刘科长后面还说了一堆“节哀”“准许请假出监”之类的官话,

林浩只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冲刷的轰鸣。他张了张嘴,嗓子却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回镇的长途车里,雨刷器来回摆动,像两个疲惫的节拍器。窗外春雨淅沥,

柏油路面起了一层雾。林浩把额头抵在冷窗上,恍惚看见母亲站在老槐树下,

手里提着一袋面粉,对他笑。他闭上眼,照片在胸前的口袋,被体温熨得发烫。

殡仪馆白得刺眼。李婉躺在水晶棺里,化妆师的粉没遮住唇角的青灰。林浩跪下去,

额头抵着冰棺,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受伤的动物。旁边亲戚扶他,他却怎么也站不稳。

遗体告别结束,工作人员推走棺木,电动门合拢的“哐”声,像把刀,

把他和母亲最后的联系生生斩断。出狱的第四天,林浩带着一只小小的骨灰盒,回到青河镇。

老槐树比三年前更老了,树干裂开一道黑洞洞的缝,像一张哑口无言的嘴。切面铺换了招牌,

成了“杨氏五金”。邻居隔着门窗偷偷看他,目光像沾了水的鞭子,抽得他后背生疼。夜里,

他回到出租屋——母亲生前在镇边租下的平房,白墙剥落,灯泡昏黄。饭桌上积了厚厚灰尘,

只有一只搪瓷碗,还留着干硬的面渣。林浩把骨灰盒放在床头,自己蜷在床边,

像蜷回母亲的子宫。他哭到凌晨,再睁眼时,天光已透进窗棂,照得尘埃缓缓翻浮。

母亲留下的存折里,有三万两千六百元,密码是他的生日。还有一封没写完的信:“小浩,

妈知道你吃了很多苦。等你回来,咱们把切面铺重新开张,

妈教你揉面、抻面、切面……日子就像面条,越拉越长,

总有尽头……”信纸被水渍浸得发皱,墨痕晕开,像一条条黑色的河。林浩把信折好,

放进胸前的口袋,和照片并排放。他决定先活下去——为了母亲,

为了那碗没来得及吃到的饺子。4锈钉与钥匙林浩在镇上的“顺发汽修”找到一份学徒工,

管午饭,月薪三百。老板顺叔是父亲旧友,矮胖,手指常年沾着黑机油。第一天上班,

顺叔拍拍他的肩,“你爸以前救过我,我欠他一条命。好好干,别怕脏。

”汽修厂味道复杂:汽油、金属、汗、烟。林浩蹲在地上拧螺丝,指甲缝里嵌满黑垢。

傍晚收工,他用洗手液搓三遍,油污仍像长进皮肤。夜里,他躺在出租屋,

听远处公路货车呼啸,像一群巨兽奔腾。他想起监狱车间,

机器声也有同样的节奏——原来自由与囚笼,不过换了一种噪音。一个月后,

顺叔给他一只旧传呼机,“有活我呼你,别迟到。”传呼机屏幕缺了一角,数字发绿,

像荒坟里的磷火。林浩别在腰间,每天收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镇口小卖部回电话。

小卖部柜台摆着红色公用电话,听筒裂了缝,他用手指堵住缝,才能听清顺叔的沙哑嗓音。

六月某个傍晚,林浩加班到九点,回出租屋时,看见门缝下有光。他心头一紧,推门,

却见桌上多了一只黄色牛皮纸袋。袋口没封,里面是一叠发旧的A4纸,

打印着“青河镇公安分局1992.7失踪案卷·林峰”。他手指发颤,翻开第一页,

一张黑白照片掉落:父亲穿白衬衫,站在派出所门口,笑得眼角弯成月牙。

林浩把照片贴在胸口,像接住一块烧红的炭。卷宗里写着:林峰,1966年生,

1992年7月15日晚,在青河码头附近失踪,

现场遗留一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内有空白笔记本、钢笔、半包“大前门”。

调查记录寥寥几行,结论只有四个字:“下落不明”。最后一页,附了张手写便签,

字迹潦草:“欲知真相,去码头废弃吊机房,凌晨一点,一个人。”林浩盯着便签,

背脊渗出冷汗。他想起母亲生前偶尔念叨:“你爸不是一般人,他做的事,不能说。

”窗外树影摇晃,像无数只伸进来的手。他把卷宗藏进床底,和衣躺下,却怎么也合不上眼。

凌晨一点,他骑着顺叔的二手摩托,来到青河码头。月光被云遮住,河面黑得像一池墨。

吊机房是苏联式红砖建筑,窗玻璃碎了大半,风穿过,发出呜呜的哨声。林浩推门,

铁轴发出刺耳摩擦。里面空旷,地面散落锈铁、碎纸。月光从屋顶破洞漏下,

照在一台报废的卷扬机上,像给它披了件惨白的丧服。“你比我想象中胆小。

”声音从黑暗里浮出。林浩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瘦削男人靠在墙角,烟头红光一闪一灭。

“你是谁?”林浩声音发干。“我姓杜,你爸以前的搭档。”男人走近,

林浩看清他左眉骨有条疤,像蜈蚣。杜叔递给他一张泛黄的照片:林峰穿警服,

旁边站着杜叔,背景是警校大门。照片边缘被火烧过,缺了一角。“你爸不是失踪,

是被人做掉了。”杜叔声音低哑,

“当年他在查一条从码头走的‘黑链’——人口、毒品、车,什么都沾。他快收网时,

走漏风声。”林浩喉咙发紧,“谁干的?”“赵强只是最底层的‘看水狗’。

”杜叔把烟头踩灭,“真正的大鱼,是如今镇里慈善家、人大代表——宏远集团老板,

陈宏远。”林浩心脏猛地一坠。陈宏远,青河镇首富,每年给敬老院捐米面油,

镇上最大的“宏远大桥”就是他出资建的。杜叔冷笑,“惊讶?你爸当年收集的证据,

被他锁进了一只绿色铁皮箱,沉在吊机房下面的暗井。今晚河水退潮,能下去捞。

”林浩顺着杜叔手指,看见地面有一块水泥盖板,上面盖着锈迹斑斑的链条锁。

杜叔递给他一把钢锯,“我守外面,你十五分钟搞定。”锯链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林浩手臂酸得发抖,终于“当啷”一声,链条断裂。他和杜叔合力掀开盖板,

一股潮湿的霉味涌出。暗井不深,水面离地面两米。杜叔扔下一只防水手电,“会游泳吧?

箱子在井壁左侧,有铁环拴着。”林浩深吸一口气,顺着井壁铁梯爬下。水冷得像无数根针,

扎进骨头。他潜入手电光柱里,看见一只绿色油漆斑驳的铁箱,

箱侧用红漆涂着“XF”——父亲名字的缩写。他解开铁环,抱箱子浮出水面。

杜叔扔下绳子,把箱子吊上去。箱子不重,却像抱着一颗随时会炸的雷。杜叔用螺丝刀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