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周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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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江南,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周屿站在那栋爬满墨绿藤蔓的老公寓楼下,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滴落,在她脚边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她捏着手机,屏幕上导师的信息简短而冰冷:“下午两点,林漠画室。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四个字像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雨丝斜飘进来,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拢了拢肩上湿漉漉的画板包带,帆布浸了水,沉甸甸地压着。空气里飘着雨水、泥土和不知哪家窗口散出的茉莉香片味道,混在一起,有种老苏州特有的缠绵与陈旧。

楼道里声控灯坏了,只有转角处一扇积灰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木板楼梯在她脚下嘎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老房子的骨头上。越往上走,那股松节油的气味越清晰——清冽,锐利,与这栋楼的陈旧格格不入。

三楼,右手边,深褐色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

她抬手,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两下。

“进。”

声音很低,有些沙,像蒙着灰尘的玻璃。

推开门,光线扑面而来。午后沉郁的天光被几扇巨大的落地窗过滤,变得柔和而弥散,又被室内堆积如山的画框、画布切割成不规则的光斑。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的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包裹上来。

房间中央,一个男人背对门口站在巨大的画架前。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沾着几抹干涸的赭石颜料。他没有回头,笔尖落在画布上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清晰可辨。

“周屿?”

“……是。林老师,您好。张教授让我来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有点紧。

笔尖的沙沙声停了。

林漠转过身。

周屿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比她想象中年轻,三十上下,眉眼很深,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有些薄,抿着的时候透出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肤色是长久不见天日的白,眼神看过来的时候没什么温度,像在打量一件静物。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几秒,下移,扫过她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半湿的帆布包,最后落在地板上那几点水渍。

“把包放下。”语气平淡,“站到窗边那个位置。”

她依言放下包,走到落地窗前。那里放着一把深红色绒面旧沙发,旁边立着细颈铸铁落地灯,灯没开。沙发前铺着一块颜色黯淡的藏青色旧毯子。

她站上毯子。雨水浸湿的球鞋踩在粗糙的织物上,没发出声音。窗外的天光毫无遮拦地落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睫毛上未干的水汽在光里微微颤动。

林漠走过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微微偏着头,目光像最细的笔触,一寸寸掠过她的额头、眉骨、眼睛、鼻梁、嘴唇,然后是脖颈,肩膀的线条,垂在身侧的手。

那目光太直接,也太专注,带着剥离温度的审视。周屿下意识绷紧脊背,手指蜷缩,指甲抵着掌心。

“抬头。”

她扬起下巴。

“看窗外。别动。”

她转动视线。雨丝细密,织成灰蒙蒙的网,远处老城区的屋顶轮廓模糊,瓦片湿漉漉地反着黯淡的光。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停在对面屋檐的电线上,抖落一串水珠。

时间在松节油的气味和笔尖与画布的摩擦声里缓慢流淌。站得久了,小腿开始发酸,肩膀僵硬。但她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林漠停下笔。

他走过来,站在她侧面,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眼睛周围。

“你哭过。”不是疑问,是陈述。

周屿一怔。来之前,在宿舍楼下,和那个人最后的争执,那些压低的、狠绝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心上最软的地方。她确实没忍住,在转角无人的地方,让眼泪掉了几滴,很快又用力擦去。她以为看不出痕迹。

“来之前。”她低声承认,垂下眼帘。

林漠却似乎并不在意原因。他靠得更近些,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齐,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在观察。周屿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更浓的松节油气息,以及画室特有的、封闭的、微尘浮动的气味。他的呼吸很轻,拂过她眼角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现在,”他的声音压低,带着奇异的、近乎诱导的意味,“回想那件事。”

周屿猛地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很深,像看不见底的寒潭,却奇异地映着窗外的天光,有种冰冷的专注。“回想让你哭的那件事。不是要你再哭一次,”他像看穿了她的抗拒,“是感受它。让那种感觉……留在你眼睛里。”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周屿的心脏像被攥紧了。她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雨还在下,灰雀已经飞走了。那些刻意压下的画面、声音、心脏被拧绞的钝痛,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不是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东西,混杂着失望、茫然,还有对未来的无措。像这江南的梅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她没再流泪,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下眼睑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生理性的淡红。眼神空了一瞬,像是透过雨幕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林漠退后一步,眯起眼,目光锁在她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上。片刻,他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好。”他说,转身快步走回画架后。

笔尖再次落下,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沙沙声变得更密集、更有力。他不再说话,整个人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周屿维持着姿势,眼角的酸胀感提醒着她刚才被迫掀开的情绪。她看着林漠。他作画时的神情完全变了。之前的冷淡和疏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眉头微蹙,嘴唇紧抿,握笔的手稳定而迅疾。画架挡住了画布,她看不到他画了什么,只能看到他眼中映出的跳跃的光。

时间继续流逝。腿麻了,肩膀的僵硬蔓延到脖颈。窗外的光线逐渐偏移,变得暗淡。雨声淅沥,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终于,林漠扔下了笔。不是轻放,是带着耗尽气力后的松弛,任其滚落在铺着旧报纸的地上。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层燃烧的光褪去了,眼底残留着一丝疲惫。

他看了周屿一眼。

“可以动了。”

周屿立刻松懈下来,活动僵硬的脖颈和肩膀,小腿传来针扎般的麻痹感。

“今天先到这里。”林漠站起身,走到水池边冲洗沾满颜料的手。“下周同样时间。”

“……好。”周屿迟疑了一下,走向画板包。

“等等。”林漠擦着手,转过身,走到画架旁,抬手似乎想揭下画布,动作却顿住了。他侧头看了周屿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画,”他最终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淡,“还差得远。今天只是捕捉一点感觉。”

周屿点点头。

“张教授说,你想考我的研究生。”林漠走到靠墙的旧木桌旁,拿起半空的烟盒,抽出一支夹在指间。

“……是。”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是林漠。美院的神话,年纪轻轻拿遍大奖,作品被顶尖画廊争抢,却深居简出,脾气古怪,拒绝绝大多数学生。因为我的专业成绩不上不下,创作陷入瓶颈,指导教授说,跟着林漠,或许能破局,或许是绝路。也因为,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逃离某些既定轨迹的机会。

但这些话,在舌尖滚了滚,又被咽了回去。她看着林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我想在创作上有所突破。张教授认为,您或许能帮我找到方向。”

很官方的回答。林漠扯了扯嘴角,像笑了一下,又像没有。他把那支没点燃的烟扔回桌上。

“方向?”他重复,抬眼看她,目光锐利,“在我这里,没什么固定的方向。只有撕开自己,或者被撕开。”他顿了顿,视线再次扫过她的眼睛,“你刚才的感觉,那种‘破碎感’,有点意思。但还不够真实,不够彻底。”

周屿的心沉了沉。

“先做一段时间的模特。”林漠走回画架旁,背对着她,“让我看看,你能‘破碎’到什么程度。至于别的,”他语气淡漠,“以后再说。”

没有承诺,甚至没有明确的认可。

“我明白了,林老师。”

“嗯。”林漠挥了下手,注意力似乎重新回到了那幅被画架挡住的画上。

周屿转身走向门口。手指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很轻:

“下周来的时候,带几幅你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人物肖像,或者……有情绪的那种。”

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好。”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画室的气味和那个捉摸不透的男人。楼道里依旧昏暗。雨似乎小了,但空气里的湿冷黏腻丝毫未减。

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重新站到湿漉漉的街道上,周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她抬头看了看三楼那扇透出暖黄光亮的窗户。

破碎感?

她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眼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被目光灼烫的错觉。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导师的信息:“见到了?如何?”

她盯着屏幕,慢慢打字:“见到了。让做模特,下周带画过去。”

想了想,又删掉后面几个字,只回:“见到了。”

收起手机,她拉高帆布外套的拉链,抵挡傍晚愈浓的湿寒,走进了迷蒙的雨幕里。身后的老式公寓楼,在灰暗的天色和如织的雨线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巨大而陈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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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颜料、画布和越来越长的模特时间里流淌过去,粘稠而沉默。

周屿很快习惯了林漠画室的气味,习惯了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带来的肌肉酸痛,也习惯了他那种剥离了所有社交温度、只存在于画家与模特之间的审视目光。他让她摆出各种姿势:蜷在旧沙发上,赤脚站在旧毯子上,侧身对着光,或者长时间望向窗外某个并不存在的点。他很少解释为什么,只是给出指令,然后沉浸到他的世界里。

画架始终挡着那幅最初的画,周屿再没见过。林漠似乎总是在画她,又似乎,透过她在画别的什么。他的目光有时会长时间停留在她眼睛的某个细微弧度,或是嘴角因疲惫而下撇的瞬间,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

“别那么僵硬。你的抗拒,太表面了。”一次,在她因为前一晚熬夜赶稿而精神不济、下意识紧绷时,林漠停下笔,语气冷淡。

周屿抿了抿唇,试图放松肩膀。

“不是这里。”他走过来,手指隔着空气,虚虚点了点她的心口,“是里面。你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我要的不是一具漂亮的躯壳。”

他的用词直白到近乎残忍。周屿感到一阵难堪的灼热爬上脸颊。她垂下眼,没说话。

静默在画室里弥漫。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老旧自行车**,清脆地刺破粘稠的空气。

“说说你带的画。”林漠忽然转了话题,走回画架后的阴影里,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周屿带来的几幅画,是精心挑选的。一幅是她大二时得奖的课堂作业,画的是黄昏空荡的教室;一幅是去年尝试的抽象自画像,色彩大胆凌乱;还有一幅,是她最近画的,一个在雨中等车的老人背影,笔触细腻,情绪沉郁。

林漠将烟换到左手,用右手的手指,极快地翻动靠在墙边的几幅画。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珍惜或鉴赏意味,更像是在翻检一批待处理的货物。目光扫过,几乎不带停留。

翻到最后那幅雨中等车的老人时,他的手指顿住了。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颤巍巍地悬着。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然后,他松开手指,画框“啪”地一声轻响,落回原位。

“匠气。”他吐出两个字,目光重新落回周屿脸上,隔着烟雾,“技术过关,但魂是死的。你在模仿某种‘深刻’,而不是真的感受到什么。”

周屿的手指在身侧收紧。那幅画她画了整整两个星期,每一个雨滴的痕迹都反复调整过。她以为那是她最近最好的一幅。

“那……前两幅呢?”她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紧。

林漠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第一幅,”他指的是那幅得奖作品,“学院派的漂亮垃圾。第二幅,”抽象自画像,“试图叛逆的青春期躁动,可惜连叛逆都显得刻意。”

每一句都像巴掌,扇在她脸上。周屿的脸色白了白。

“失望了?”林漠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觉得我刻薄?”

周屿没说话。

“艺术不负责安慰。”他掐灭烟头,动作干脆,“要么真实,要么滚蛋。你的画,包括你现在站在这里的样子,都隔着一层东西。一层你自己糊上去的、怕疼的保护膜。”

他走近几步,周屿能看清他眼中细细的血丝,还有那种永不熄灭的、对某种东西的渴求。

“我要剥掉它。”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不管用什么方法。如果你受不了,现在就可以走。张教授那边,我会去说。”

周屿站在原地,画室里浓烈的气味包裹着她。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声不知何时又变大了,敲打着玻璃窗。她想起导师说“最后一次机会”时的表情,想起自己站在宿舍楼下淋雨时的茫然,想起银行卡里越来越少的余额,和母亲上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询问。

她抬起眼,迎上林漠的目光。

“我受得了。”她说,声音不大,但清晰。

林漠看了她几秒,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好。”他转身走回画架旁,“下周开始,每天下午都过来。不只是模特,帮我调颜料,绷画布,打扫画室。所有杂活。我要你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被我观察,我要你累到没力气伪装,我要你……”

他顿了顿,侧过头,光线从他身后照来,他的脸半明半暗。

“我要你最真实的样子。不管那样子有多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