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秋第一次看到那条咸鱼时,胃里一阵翻涌。
不是因为它腐坏发臭——实际上它保存得异常完好,鳞片在工作室的LED灯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光泽。让她不适的是这条鱼被缝在一幅清朝中期的山水画里,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它原本就是画中瀑布的一部分。
“这是恶作剧吗?”她转头看向委托人。
男人四十岁左右,衣着考究但面色憔悴,眼下的乌青连金丝眼镜都遮不住。他自称姓陈,是位私人收藏家,一周前通过中间人找到林砚秋,委托她修复这幅“受损”的古画。
“不是恶作剧。”陈先生的声音干涩,“我买下这幅画时它就这样。卖家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保护手法。”
林砚秋挑起眉。她在文物修复这行干了十二年,从故宫博物院出来后单干也有五年了,什么古怪的修复手法没见过?但把一条真正的咸鱼缝进古画,这绝对是头一遭。
“保护手法?”她用镊子轻轻拨开鱼鳃部位已经发黑的丝线,“陈先生,有机物和纸本结合只会加速两者的腐坏。你看这里,鱼身渗出的盐分和油脂已经严重浸染画纸,墨色都晕开了。”
陈先生不安地调整了一下眼镜,“能修复吗?钱不是问题。”
林砚秋没有立即回答。她俯身仔细检查画作,专业习惯让她暂时忽略了那条鱼的诡异。画本身是清中期文人画风格,远山淡墨,近水留白,笔法娴熟但并非大家之作。市场估价应该在二十万左右,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除非...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条鱼上。
鱼长一尺有余,是常见的海鲈鱼制成。奇怪的是,普通咸鱼在空气中暴露数月就会变得干硬脆弱,而这条鱼摸上去居然还有弹性。鱼眼处被换成了两颗极小的黑色石头,在光线下隐约反射出暗红光泽。
“修复可以,但我需要知道更多信息。”林砚秋直起身,“这条鱼必须取出来,否则整幅画就毁了。但取出过程可能对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不能取!”陈先生突然提高声音,随即意识到失态,压低声音道,“抱歉,我的意思是...鱼必须留在画里。这是...条件。”
“什么条件?”
陈先生避开了她的视线,“卖家特别强调的。他说鱼和画是一体的,分开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工作室陷入沉默。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已经是连续第七个雨天。林砚秋的工作室位于老城区一栋三层小楼的顶层,平时只能听到街角的模糊车声,此刻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不好的事情是指什么?”她问。
陈先生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林老师,您就当这是一个古怪收藏家的怪癖吧。我付双倍费用,您只需在不取出鱼的情况下尽可能修复画作,可以吗?”
林砚秋审视着对方。恐惧是藏不住的,这个男人的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恐惧。她本该拒绝这种不明不白的委托,但好奇心已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我需要先做测试,确定鱼身物质不会进一步损害画纸。”她最终说,“三天后给您初步方案。”
陈先生明显松了口气,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工作室。
门关上后,林砚秋重新戴上手套。她将画平铺在工作台上,打开侧光灯。光线斜射下,鱼鳞的纹理异常清晰,每一片都完好无损,这不符合常理。咸鱼**过程中要经过腌制、晾晒,鳞片通常会脱落大半。
她取了一小片从边缘脱落的鳞片,准备放到显微镜下观察。就在她用镊子夹起鳞片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耳边突然响起海浪声。
不是远处隐约的潮汐,而是惊涛拍岸的巨响,夹杂着风声、雨声,还有...歌声?某种悠扬但音调古怪的吟唱,用的语言她从未听过。
林砚秋踉跄扶住工作台,闭上眼等待晕眩过去。最近工作太拼了,她想着。当声音逐渐消退,她睁开眼,却发现工作室变了。
灯光还是那盏LED灯,工作台还是那张工作台,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滤镜,仿佛透过海水看世界。更诡异的是,那条咸鱼在动。
不是活物那种摆动,而是极其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膨胀和收缩,就像...在呼吸。
林砚秋猛地眨眼。
幻象消失了。工作室恢复正常,咸鱼安静地躺在画中,一动不动。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将画小心收进专用保险柜后,她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雨还在下,街上行人稀少。对面楼的窗户大多暗着,只有三层的一扇窗亮着灯,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窗前,似乎在朝她的方向看。
林砚秋拉上窗帘。
睡前,她惯例检查了工作室的安防系统。三个高清摄像头、门窗传感器、运动探测器,全部显示正常。然而第二天早晨,当她打开保险柜准备继续工作时,发现画的位置被人动过。
不是明显的翻动,而是极细微的角度偏差。画轴原本朝左,现在朝右偏了大约五度。
林砚秋立即调取监控录像。从昨晚十一点她离开到今早八点她进入,九个小时的录像快进浏览,没有任何异常。门窗传感器没有触发,运动探测器没有报警,甚至连经过门外的脚步声都没有。
只有凌晨三点十七分时,工作室的电源有了一次短暂波动,持续不到两秒。监控摄像头因此中断了0.5秒,但画面衔接自然,看不出任何剪辑痕迹。
她站在保险柜前,背脊发凉。
有人进来过,而且对这套价值六位数的安防系统了如指掌。
或者...进来的不是“人”。
这个念头让她自嘲地笑了笑。干这行久了,容易疑神疑鬼。她更愿意相信是系统出了故障,或者自己昨天收画时就没摆正。
但接下来的测试结果,让她再也无法用常理解释。
显微镜下,鱼鳞样本显示出的细胞结构不仅完好,而且呈现活性特征——细胞膜完整,线粒体轮廓清晰,这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条至少经过数月晾晒的咸鱼身上。
更诡异的是化学分析结果。她从鱼身最不起眼的部位取下了微克级别的样本进行质谱分析,结果显示了一种复杂的有机化合物,数据库中没有匹配项。而其中一种副产物的分子结构,与某种深海发光水母的生物荧光素高度相似。
林砚秋盯着报告,想起了昨晚的蓝色滤镜幻象。
她打开专业数据库,开始搜索“咸鱼+古画+修复”的相关记录。中文资料寥寥无几,但切换到英文和日文数据库后,她发现了几条耐人寻味的记录。
1998年,大英博物馆收到一批中国清代书画捐赠,其中一幅花鸟画被发现夹层中缝有小型鱼类干尸。记录显示,该画在入库后三个月内,经手的三名工作人员先后出现严重失眠、幻听症状,其中一人在修复室试图用裁纸刀自残。
2005年,东京国立博物馆的一次特别展览中,一幅明代渔村图被观众投诉“散发腐臭”。检查发现画轴中空部位填塞有黑色硬块,后经鉴定为高度碳化的鱼类残骸。当时负责该展区的两名策展人之后申请了长期病假,原因未公开。
最近的一条记录来自2017年,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次内部报告提到,某清代海景图文物在恒温恒湿条件下异常快速老化,后发现画背衬纸中掺有“未知生物材料”。报告建议“谨慎研究”,但后续无公开结论。
所有记录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后续深入研究,事件被低调处理,相关资料不易查找。
林砚秋靠在椅背上,指尖发凉。她再次打开保险柜,取出那幅画。
这次她戴上了双层手套和N95口罩,几乎像处理生化物品一样小心。画再次展开,那条鱼在自然光下显得更加诡异。鱼眼处的黑色石头似乎比昨天更暗了一些,不,不是似乎——她拿出手机拍下照片,与昨天的记录对比。
石头的光泽度变了。昨天还略带反光,今天已经完全是吸光的黑,像是两个微型黑洞嵌在鱼头上。
她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是陈先生。
“林老师,抱歉打扰。”他的声音比昨天更疲惫,“我想问一下进展...另外,您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林砚秋心头一紧,“什么声音?”
“像是...海浪声。还有人在唱歌,用的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方言,我从没听过的语言。”陈先生停顿了一下,“我妻子说我做梦,但我醒着,非常清醒。”
“我这边一切正常。”林砚秋选择了撒谎,“画正在检测中,三天后会给您详细报告。”
挂断电话后,她看着画中的鱼,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需要知道这条鱼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为什么被缝进这幅画里。
而最直接的方式,是联系中间人,找到卖家。
中间人叫老吴,在东华门古玩市场有个小铺面,专做高仿和牵线搭桥的生意。林砚秋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人虽圆滑但守规矩,不该问的从不问。
电话接通后,老吴听明来意,语气明显犹豫起来。
“林老师,不是我不帮忙,但这单生意...有点特别。”老吴压低声音,“卖家特别交代,不能透露他的信息,也不能追问画的来历。”
“老吴,画有问题。”林砚秋直接说,“我怀疑它涉及非法文物,甚至是...更危险的东西。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可能会报警处理。”
这是虚张声势,她知道。没有确凿证据,警方根本不会受理这种“古怪古画”的报案。但老吴显然被吓到了。
“别,别报警!”他急促地说,“这样,我给你一个地址,卖家现在可能不在,但他的助理在。你自己去问,别说是我给的地址。”
地址发到了林砚秋手机上:滨海路277号,听潮阁。
那是一片老别墅区,临海而建,几十年前是有钱人的度假地,现在大多空置,等待拆迁或改造。听潮阁这个名字她有点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
雨还在下。林砚秋驱车穿过半个城市,到达滨海路时已是傍晚。277号是一栋三层灰砖别墅,维多利亚风格,但多年失修,墙面爬满藤蔓。铸铁大门紧闭,门牌上“听潮阁”三个字已经锈蚀斑驳。
她按了门铃,无人应答。正要再按时,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穿着不合时宜的高领毛衣,尽管现在是六月。
“找谁?”他的声音很轻。
“我找这幅画的主人。”林砚秋出示手机上的画作照片,“我是受委托的修复师,有些技术问题需要咨询。”
年轻人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久到林砚秋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侧身让开,“进来吧。只给你十分钟。”
屋内比外面看起来更破败。前厅的枝形吊灯积满灰尘,大理石地砖开裂,空气中有浓重的霉味和...海腥味。不是海鲜市场那种味道,而是更深沉、更原始的海洋气息,仿佛整栋房子刚刚从海底打捞上来。
“画是从这里卖出去的吗?”林砚秋问。
年轻人领她走进一间书房。房间很大,但几乎被各种大小的木箱堆满,只有中央一张红木书桌和两把椅子还算整洁。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不是现代地图,而是一张手绘的海图,标注着奇怪的符号和文字。
“坐。”年轻人自己先坐下,“你想问什么?”
“这条鱼。”林砚秋再次展示照片,“为什么缝在画里?谁缝的?有什么意义?”
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推到她面前。
页面上是手绘的插图,画着一种奇怪的仪式:一群人围着一幅展开的画,画中缝着一条鱼。人群穿着清代的衣服,但发型却是明代的。图下方有几行小字,字体古怪难以辨认。
“这是家传的笔记,我看不懂内容。”年轻人说,“但我知道,这条鱼不能离开画。一旦分开,封印就解除了。”
“封印?”林砚秋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词,“封印什么?”
年轻人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他的眼白泛着不健康的黄色,瞳孔异常漆黑。
“你知道‘咸鱼翻身’这个成语吗?”他问,不等回答就继续说,“通常比喻处境好转。但在我们家,这个词有完全不同的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悬崖和海,灰蒙蒙的海天一线,浪花拍打着礁石。
“有些东西,最好永远不要翻身。”他轻声说,“永远躺在那里,被盐腌制,被时间遗忘。一旦翻身...”
一声巨响从楼上传来,像是什么重物摔倒在地。
年轻人脸色骤变,“时间到了,你必须离开。”
“楼上是什么?”林砚秋不动。
“离开!”年轻人突然提高声音,抓住她的手臂往门口拉。他的手劲大得惊人,完全不像外表那么瘦弱。
林砚秋被几乎是拖拽着带出书房,穿过前厅,推出大门。在她回头想说什么时,门已经砰地关上。
她站在雨中,听着别墅里传来的第二声巨响,这次还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声音。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老吴的短信:“林老师,忘了说,那幅画的标题叫‘海祭’,背面可能还有字,你看看。”
林砚秋快步走回车上,发动引擎驶离。从后视镜里,她看到别墅三楼的灯光忽明忽暗,一个模糊的巨大影子映在窗帘上,形状难以名状。
回到工作室已是晚上九点。她顾不上换下湿衣服,径直走向保险柜。
画被小心取出,这次她仔细检查画轴和背面。在右下角的裱褙边缘,她发现了一行几乎被遮盖的小字。
用专业灯光斜照,勉强可以辨认:
“壬戌年七月初七,海不平,以鱼镇之,永世不翻。”
壬戌年可以是1862年、1922年、1982年...每个六十年一轮回。而七月初七是七夕,也是传说中“海眼”最容易动荡的日子。
林砚秋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她打开电脑,搜索“海祭+咸鱼+封印”,结果寥寥。但当她换成“海祭+民俗+沿海”,出现了一篇地方志的扫描文档。
文档记载了某个沿海村庄的古**俗:每逢海难频发之年,村民会选一条最大的海鱼,用特殊手法腌制后缝入画中,悬挂于祠堂,谓之“镇海”。画中的鱼代表海中的“不安分者”,将其封印在画里,海面就能恢复平静。
更令人不安的是文档末尾的附注:
“然此法凶险,若画损鱼出,则封印破,祸必重临。光绪年间曾有外乡人误开封印,全村七十三口,一夜之间尽数失踪,唯留空村,及满村咸腥之气。”
林砚秋关掉文档,工作室安静得可怕。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遥远但清晰的海浪声,还有那诡异的吟唱。
她看向工作台上的画。
画中的咸鱼,不知何时已经翻了个身。
鱼肚朝上,那双黑色石头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