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诱饵消毒水的气味,冰凉,锋利,切开初夏傍晚黏稠的空气,一直钻进鼻腔深处。
走廊尽头那扇门虚掩着,像一道苍白的、微微咧开的伤口。
十七岁的林晏就靠在门框边的阴影里,侧影单薄得几乎要融进身后剥落的墙皮。
他指尖夹着一点猩红,明灭不定,烟雾蛇一样缠绕上他冷白的手腕,
又被穿堂而过的晚风粗暴地扯散。宋薇抱着刚从菜市场提回来的帆布袋,
土豆粗糙的表皮摩擦着袋身,发出沙沙的轻响。她脚步没停,目光却像被那点猩红烫了一下,
迅速掠过后,又落回自家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上。钥匙串在指尖碰撞出细碎而规律的金属声,
像某种微弱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心跳节拍。这场景她不是第一次见。过去三年,
自从林晏的母亲从这栋六层旧居民楼顶一跃而下,
他父亲酗酒、暴躁的咆哮和砸碎东西的声响,就成了整条走廊心照不宣的背景音。
随之而来的,是那些压低的议论,警惕的眼神,和落在林晏脊背上无声的标签。“那孩子,
心里有病。”“离他远点,阴森森的。”“可惜了,
长得倒好……”她听见母亲们压低声音警告自家女儿,看见男孩们刻意绕开他走,
仿佛他周身弥漫着肉眼可见的晦气。
林晏成了这栋灰扑扑楼房里一个活生生的、关于“危险”和“破碎”的注解,
被隔离在正常世界的边缘。“薇薇。”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
却让宋薇插钥匙的动作顿了一瞬。那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质地,
像砂纸轻轻摩擦过光滑的表面,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被烟熏火燎过的沙哑,
又隐着一丝极细微的绷紧。她转过头。林晏已经从阴影里挪出来半步,
半边脸浸在走廊昏黄的光晕里。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像在竭力压制着什么。他没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一块陈年水渍污痕上,
仿佛那污渍里藏着什么值得深究的秘密。指尖的烟已掐灭了,
只剩一点焦黑的残骸被他无意识地捻着,细碎的烟丝簌簌落下。“回来了?”他问,
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一句无关紧要的“吃了吗”。“嗯,林晏哥。”宋薇应声,声音清亮,
带着这个年纪女孩特有的、未加掩饰的脆生生的调子。钥匙终于找准锁孔,
“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异常清晰。她推开门,
暖黄的灯光和家常的饭菜香——蒜薹炒肉混着米饭蒸汽的味道——扑面而来,
瞬间将门外那股阴冷颓败的气息隔绝开少许。关门之前,她侧头,对他笑了笑,眼睫弯起,
露出两颗小小的、带着点俏皮的虎牙:“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门合拢。
将走廊里那孤绝的身影,连同他周遭弥漫的、无声的坍塌感,一并关在外面。
但在门缝彻底消失前的一刹那,宋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林晏的目光终于从墙壁上移开,
落在了她脸上。那目光很深,很沉,像两口废弃的深井,
里面翻涌着她暂时还无法完全解读的暗流。屋里,父亲宋建国正从厨房端出最后一盘菜,
酱排骨的浓香四溢。他身形挺拔,即使在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汗衫,
肩背线条依旧带着二十年军旅生涯磨砺出的板正,仿佛骨头里都铸着钢条。看到女儿,
他眉头习惯性地蹙起,额间刻着深深的三道竖纹,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身后已关严的门,
又落回她脸上,带着侦查兵式的审视。“又在外面跟那小子搭话了?”声音沉沉的,
像从胸腔最底部压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不赞同。“就打了个招呼。
”宋薇把帆布袋放进狭小但整洁的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手指。
在水流单调的哗哗声里,她的回答显得格外随意。“打招呼?”宋建国把筷子重重搁在桌上,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离林晏远点。那孩子……”他顿了顿,
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只是更严厉地重复,“心思太重。他家里那摊子事,没完没了。
他现在看人的眼神都不对劲。”他拉开椅子坐下,椅子腿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有经历过真正生死、见过人性深渊的军人对某种潜在危险的、近乎本能的直觉,
“老林以前是多硬气一个人,在部队里是条响当当的汉子,现在……妻离子散,家不成家,
被酒精泡烂了骨头。那孩子在这种环境里泡着,心性早歪了,根子可能都坏了。薇薇,
听爸的,别沾。好奇心害死猫。”宋薇擦干手,细白的手指在旧毛巾上顿了顿。
她走到桌边坐下,夹起一块裹着浓亮酱汁的排骨,放进父亲碗里,
脸上扬起一个乖巧的、毫无破绽的笑:“知道了爸。快吃饭吧,排骨要凉了,你胃不好。
”她知道父亲没说出口的更深忧虑。林晏母亲死后不久,有几次深夜,
父亲曾听见极其轻微的、徘徊在自家门外的脚步声,那脚步很轻,
带着一种刻意的、试探性的节奏,停在门口,许久不动,然后消失。还有一次,
她家阳台那盆母亲留下的、父亲精心照料的白茉莉,莫名其妙出现在楼下的绿化带里,
花盆碎了,泥土散了一地,植株却完好无损,甚至被小心地放在一处相对干净的空地上。
父亲检查过门锁,没撬痕迹,阳台也没有强行攀爬的迹象。这些事,父亲只含糊提过一两次,
但宋薇记得他当时凝重的表情,记得他半夜起身反复确认门锁是否牢靠时,
那绷紧的、蓄势待发的背影。邻居们背后的指点和父亲明确的警告,像一层层透明的屏障,
将林晏隔绝在正常世界的边缘。他在那里,清晰可见,却又触不可及。可宋薇不怕。
不仅不怕,
那些关于林晏的、零碎的、从各种渠道流出的信息——他母亲生前爱用白玉兰味的廉价香皂,
香气清冽特别;总在周三傍晚打扫完房间后,倚在窗边哼一首老旧的粤语歌,
调子哀婉;习惯把阳台上凋谢的茉莉花瓣仔细收集起来,
夹进一本厚重的、页面发黄的《辞海》里——都被她一丝不苟地收集起来,
存放在心底某个隐秘的、上了锁的角落,像收集拼图的碎片。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三年前那个混乱的午后。警笛声,嘈杂的人声,
白布覆盖下隆起的轮廓,以及,被人群隔开的、站在角落里的少年林晏。
十四岁的他比现在更瘦,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他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睁着一双过分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白布,
盯着从白布边缘渗出、蜿蜒到水泥地上的、已经发暗的血迹。阳光很烈,照得他脸色惨白,
额角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那一刻,宋薇躲在自家阳台的窗帘后,心里没有恐惧,
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明。
她看见了他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寸草不生的冻土,
也看见了他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手。仿佛命运的镜头在那瞬间对准、定格。
一个模糊的、尚且稚嫩的念头,像一枚深水炸弹,悄无声息地沉入她意识的深海。
几天后的周三,傍晚。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镶着金边的云层,空气闷热。宋薇掐着时间,
拎着分类好的垃圾袋下楼。垃圾桶堆放在楼侧面一个半开放的角落里,蚊蝇嗡嗡。果然,
在角落后面那片疯长的、无人打理的野草旁,看见了林晏。他蹲着,背对着楼道方向,
面前是几只脏兮兮的、花色各异的流浪猫。这些猫不怕他,甚至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
他手里掰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廉价火腿肠,一点点耐心地喂给它们,侧脸在昏黄夕照里,
竟显出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柔软的神情。但这份柔软,
在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时,瞬间冻结,消弭无踪。他像受惊的动物般倏地站起身,
转身,面对着宋薇,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和冷硬,甚至在那深井般的眼底,
闪过一丝被窥见软肋的愠怒和戒备。
宋薇却像没察觉他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和竖起的无形尖刺。她走过去,脚步平稳,
甚至带着点轻快,很自然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猫爪的透明塑料袋,
里面装着浅褐色的颗粒。“林晏哥,给。我看它们常在这边转悠,我妈以前也喂流浪猫,
说这个牌子的猫粮它们爱吃,营养好点。”她的语气稀松平常,
仿佛只是在转述一个众所周知的生活小常识。林晏没接。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她脸上,
审视的,研判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试图从她清澈的眼眸和坦然的表情里挖出一丝虚伪或怜悯。黄昏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
也吹动宋薇额前细软的碎发。她微微眯了下眼,手依然举着那个小小的袋子,没有催促,
也没有退缩,就那么坦然地回视着他。时间在沉闷的空气和猫咪细弱的叫声中缓慢爬行。
半晌,林晏似乎终于确认了某种无害性,又或者,
是那袋猫粮和女孩过于坦然的目光构成了一种他无法立刻解读的、温和的胁迫。
他极慢地伸出手,接过了袋子。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冰凉,干燥,
带着一点粗粝的薄茧。“谢谢。”声音干涩,像是很久没有用于正常交谈。“不客气。
”宋薇晃了晃手里黑色的垃圾袋,利落地丢进对应的桶里,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
又忽然停住,没回头,只是仰脸看了看被晚霞染成橘红色的天空,
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起一段调子。调子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但旋律独特,
哀婉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缠绵。是那首老旧的粤语歌。林晏拿着猫粮袋子的手,
几不可察地、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猛地抬眼,死死盯住女孩纤细的、逐渐走远的背影,
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那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
竟和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温暖的轮廓,有了瞬间的重叠。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猝不及防的尖锐疼痛过后,是更深、更空虚的茫然。
他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直到那细微的哼唱声彻底被夜色吞没,才低下头,
看着手里那袋廉价的猫粮。塑料包装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又过了些日子,
一个格外闷热的下午,蝉鸣撕扯着空气。宋薇家炖了绿豆汤,清火的,冰镇在凉水里。
她盛出一碗,澄澈碧莹的汤水里沉着几颗饱满开花的豆子,碗壁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
她端着碗,敲响了林家那扇总是紧闭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沉木色的门。
等待的时间比预想中长。就在她以为屋里没人,准备离开时,门开了条缝,
只够露出小半张脸。林晏站在后面,屋里没开灯,昏暗一片,
浓烈的、变质的酒气混杂着食物馊掉和久不通风的闷浊味道,像有实体一般扑面而来。
他父亲如雷的、夹杂着痰音的鼾声,从里间断续传来。“林晏哥,家里汤煮多了,天热,
喝点解暑。”宋薇把温热的碗递过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邻居女孩的友善笑容,
不多一分热络,也不少一分礼貌。林晏的目光先落在碗上,
碧莹莹的汤水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块温润的玉。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宋薇脸上。
女孩站在门外被走廊窗切割成方格的明亮光晕里,马尾扎得一丝不苟,
几缕碎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眼神澄澈见底,
和这屋里的一切肮脏、颓败、失控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平行世界误入的幻影。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张,似乎想说什么,质问?警告?
最终却只挤出干涩的低语,“以后……别过来了。我爸他……不太方便。
”声音里藏着难以启齿的羞耻和一种更深的自弃。“我知道。”宋薇打断他,笑容未变,
甚至带上了点理解似的宽和,“汤趁热喝,或者放凉了喝也行。碗不急着还。”她语气自然,
仿佛没听见里间传来的鼾声,没闻见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也没察觉他话里沉重的潜台词。
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光,也隔绝了她的身影。合拢前最后一瞬,
她看见林晏接过了碗,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林晏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
在浓稠的黑暗和父亲雷鸣般的鼾声中,站了很久。手里那碗绿豆汤,温热的,
透过粗瓷碗壁传递着恒定的暖意,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食物本身的清甜气息,
固执地、顽强地渗透进周遭沉腐污浊的空气里,划开一道细微却清晰的口子。他低头,
看着碗中微微晃动的、小小的涟漪,那涟漪中心,
仿佛还映出女孩刚刚站在光里、坦然平和的微笑。某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在他胸腔深处,
那被反复践踏、早已冻结成冰壳的荒原上,似乎“咔”地一声,
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有点疼,更多的是陌生而尖锐的茫然,
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也绝不愿意承认的、对那点微光与暖意的、近乎贪婪的渴慕。
他慢慢把碗端到嘴边,喝了一口。清甜的液体润泽了干渴灼痛的喉咙,顺着食道滑下,
一路熨帖到空瘪的胃里。很普通的味道,却让他眼眶莫名发热。他强迫自己又喝了一口,
然后走到唯一那扇窄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前。窗外暮色四合,
最后一缕挣扎的霞光被深蓝的夜幕吞噬。对面那栋楼,
千家万户的窗户陆续亮起温暖或明亮的灯光,模糊的人影晃动,
传来隐约的电视声响、小孩的哭闹、大人呼唤吃饭的温馨动静。只有他这里,是寂静的,
昏暗的,被遗忘的,像一座漂浮在喧嚣人间之外的孤岛。然而,那碗温热的汤,
和哼着母亲歌谣的清晰笑容,却像一颗小小的、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的种子,
被一只稳定而精准的手,投进了这片冻土。冻土深处,
传来冰层松动、开裂的、细微而持续的声响。宋薇依旧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
经过那扇门时,脚步节奏不变,只是偶尔会几不可察地停顿一下,目光在那扇门上停留半秒。
有时门恰好开着一条缝,她能窥见客厅一角:永远堆满空酒瓶和杂物的茶几,
蒙着油腻灰尘的旧沙发,以及沙发上那个一动不动、仿佛灵魂早已抽离的、少年单薄的身影。
她没有再主动敲门,只是在林晏偶尔出现在楼道里——通常是深夜或凌晨,
去扔垃圾或仅仅是站在楼梯口抽烟——时,点点头,或说一句“林晏哥,出去啊?”,
语气平淡得像问候任何一位普通邻居。
她的生活看起来和这栋楼里其他高三女孩没什么不同:上课,刷题,帮父亲做饭,收拾房间。
只是,某些细微的变化,开始像藤蔓一样,顺着既定的轨迹悄然生长。她开始留长发。
母亲早逝后,她一直是利落的齐耳短发,好打理。但现在,她任由发丝生长,
耐心地等待它们掠过肩膀,垂到背心。某个周末,
她“偶然”从母亲遗留下来的旧首饰盒底层,翻出一枚素雅的白玉兰花形状的发卡,
样式古朴,花瓣温润。她将它别在耳侧,固定住那些不听话的碎发。那枚发卡的样式,
和林晏母亲为数不多的照片里,别在鬓边的那一枚,惊人地相似。她“学着”养护植物。
先是那盆侥幸存活的茉莉,被她从阳台角落移到光照最充足的位置,定期浇水、施肥,
修剪枯枝。春天到来时,细小的、洁白的花苞缀满枝头,在某个月夜悄然绽放,
清冽的香气顺着夜风,丝丝缕缕飘散。后来,她又“尝试”着养了一小盆薄荷,一盆绿萝,
摆在窗台,郁郁葱葱。她哼那首粤语歌的次数多了些,不再只是无意中流露的片段。
有时是在安静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摊开的习题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她会一边演算,一边轻声哼唱完整的旋律,歌词含糊,但调子精准。有一次,
哼唱声透过单薄的门板飘出去,在寂静的楼道里回旋。她停下笔,凝神细听,
听见对面那扇门,传来极轻微的、门锁被拨动又止住的声响,然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猎物与猎人的舞蹈,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日复一日的寻常光阴里,已然启幕。只是那时,
年轻的猎手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剧本里: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怀着隐秘怜悯与危险好奇的观察者,
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头受伤的、美丽的、可能反噬的兽。他警惕着她每一次微笑背后的动机,
审视着她每一次接近是否别有所图,将之视为一种天真而不自知的诱惑,
一种对他贫瘠荒芜世界的光明入侵。他开始计算她出现的时间,留意她说话的语气,
揣摩她每一个小动作的含义。
他沉溺于这种被“看见”、被“需要”、甚至可能被“治愈”的幻觉,并在内心深处,
开始下意识地、一点一点地,编织一张温柔的、细密的网,幻想着有朝一日,
能将这道误入他黑暗世界的光,永远地留在身边,成为独属于他的、唯一的救赎,唯一的药。
他不知道,从他第一次在昏暗走廊的烟雾后,
将目光投向那个抱着帆布袋、眼神清亮得像寒潭星子的女孩时,
从他心头掠过那丝异样的、混杂着毁灭欲与占有欲的悸动时,
命运的齿轮就已严丝合缝地扣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他更不知道,
自己所有那些阴郁的注视、小心翼翼的试探、自以为是的掌控与沉沦,
落在另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都只是摊开的计划书上,早已标明的、按部就班的章节。
时间是最耐心的工匠,也是最公正无情的裁判。它用看似最不经意、最柔软的丝线,
将两颗原本运行在不同轨道、甚至注定背道而驰的星辰,
缓缓牵引向彼此既定的、碰撞的轨道。而那个暴雨夜,
就是轨道第一次剧烈震颤、交汇的节点。2二、暴雨与裂隙炸雷仿佛就在楼顶正上方劈开,
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厚重的夜幕,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青紫。紧接着,
是几乎要震碎耳膜的、滚滚而来的巨响。整栋老旧的楼房似乎都在雷声中簌簌发抖。
闪电再次亮起的刹那,
清晰地照亮了对面林家窗户后那个疯狂扭曲的、挥舞着酒瓶的影子——是林晏的父亲。
他嘶吼着含糊不清的、充满恶毒诅咒的谩骂,声音穿透雨幕和墙壁,钻进每一户人家的耳朵。
然后,是玻璃制品被狠狠砸在地上碎裂的刺耳声响,混杂着重物倒地的闷响,
和更疯狂、更绝望的咆哮。“我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跟你妈一样都是赔钱货!扫把星!
”“滚!都给老子滚!”整条走廊的声控灯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得次第亮起,
惨白的光线照亮一张张惊疑不定、从门缝后探出的脸。又有几扇门悄悄打开一条缝隙,窥探,
交换着恐惧又了然的眼神,又迅速关上,落锁声格外清脆。
压抑的议论声在雷雨短暂的间隙里低低蔓延:“又开始了……这次好像更凶。
”“造孽啊……老林真是彻底废了。”“那孩子……唉……”宋薇站在自家门内,
手紧紧握着冰凉的门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听着父亲在身后烦躁地踱步,
沉重的军靴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焦灼的“咚咚”声。父亲走到窗边,
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看了一眼,又猛地放下,转身,胸口起伏,
最终也只是重重地、从喉咙深处叹了口气,没有出去的意思。“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低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也是在警告女儿,“别出去。这种事,外人掺和不了,
越掺和越乱。”他的目光落在女儿绷紧的背脊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和无力。
就在这时——“砰!”对面那扇门猛地被从里面撞开,力道之大,让门板狠狠砸在墙壁上,
又反弹回来。林晏冲了出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种空白比任何激烈的情绪更令人心惊。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
有一道新鲜的、寸许长的裂口,正缓缓渗出血珠,在惨白的灯光下红得刺眼。他没穿外套,
只一件洗得发灰的旧T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他没看任何人,
甚至没看脚下的路,只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完全凭本能逃离的幼兽,
径直冲进了门外瓢泼的、被闪电照得一片银白的雨幕里。单薄的身影瞬间被狂暴的雨水吞没。
“薇薇!”宋建国在身后惊怒地低吼。宋薇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
大脑里某个冷静到冷酷的区域发出了明确的指令。她抓过门边伞架上那把最大的黑伞,
拉开门,也跟着冲进了那片冰冷、喧嚣、充满毁灭气息的雨幕。“宋薇!你给我回来!
”父亲的怒吼被狂暴的雨声和雷声吞没大半。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雨水像无数冰冷的鞭子,猛烈地抽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而沉重的“砰砰”声,
握着伞柄的手很快就被震得发麻。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疯狂舞动的行道树,
肆意横流的、泛着白沫的污水,和远处模糊成一团的、扭曲的霓虹光影。她跑得急,
脚上的塑料拖鞋很快就灌满了冰凉的泥水,变得沉重无比,不断打滑。积水没过脚踝,
肮脏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腿。雨伞在狂风中被扯得东倒西歪,冰凉的雨水不断从侧面泼进来,
打湿了她的肩膀和脸颊。肺叶**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找到他。街心公园那个废弃的水泥凉亭,
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想到的地方。那里偏僻,荒凉,白天都少有人去,
是他可能选择的藏身之处。果然。在又一道闪电劈亮天地的刹那,
她看到了凉亭里那个蜷缩在最深处、最阴暗角落的影子。她收了伞,踉跄着冲进亭子。
雨声被四面挑檐遮挡,小了一些,但依然喧嚣鼓噪,像一层厚重的帷幕,
将这个小空间与外界彻底隔绝。积水从亭子边缘不断流入,在地面低洼处汇成小小的水泊。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植物被打烂的苦涩味,和一种更深的、属于绝望的冰凉。
林晏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水泥柱子,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头深埋在膝盖间,
整个人缩成最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可怕的世界消失。
雨水从他湿透的黑发梢不断滴落,沿着苍白的颈项滑进衣领;单薄的T恤完全湿透,
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嶙峋凸出的肩胛骨和脊椎,
像一只被暴雨打折了翅膀、濒死的鸟。他在发抖,不是因为冷,
而是某种从灵魂最深处透出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战栗,那种战栗传递出来,
让整个蜷缩的身影都呈现出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宋薇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微微喘息,没有靠得太近。她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自己湿透的裤脚滴水,
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沉闷的声响。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亭檐滴水单调的“哒哒”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林晏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或者说,
他的世界已经崩塌收缩到只剩下自身无法承受的痛苦,外界的一切**都被屏蔽了。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几分钟,但对此刻的两人而言,却像熬过了半个世纪。
林晏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和别的什么液体混合在一起,
蜿蜒而下。额角那道伤口被雨水浸泡得有些发白,边缘红肿,血珠还在极其缓慢地渗出。
他看着她,眼神起初是空茫的,没有焦点,像是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
看向某个更遥远、更黑暗、更令人窒息的虚空。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光与热。然后,那空茫的眼神,
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开始聚焦。最终,落在了宋薇的脸上。
那聚焦的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迟钝和痛苦。宋薇的心,在那一瞬间,
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住了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连她自己都难以捕捉。
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怜悯、恐惧、或是常见的看到他人惨状时那种不适的闪躲。
她的表情甚至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过她平静的眼角。
她只是从湿透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不是她常用的那种带着淡淡水果香味的,
是最普通的、白色无味的简易包装——抽出一张,递过去。“擦擦吧。”她说,
声音在狂暴的雨声背景下显得很轻,却奇异地清晰、稳定,没有任何颤抖。林晏没有动。
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她,或者说,盯着她递过来的那张白色的、柔软的纸巾。
眼神从空茫逐渐变得困惑,仿佛那是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不属于这个崩塌世界的异物。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宋薇也不催促,手臂就那么平稳地伸着,
举着那张纸巾。雨水偶尔被风吹斜,打湿了她的手腕和纸巾的边缘。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林晏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锈住了般,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但此刻毫无血色,冰凉,抖得厉害,在接触到宋薇同样微凉但稳定的手指时,
那颤抖变得更加明显。他接过了纸巾。没有擦脸,只是紧紧地将那张柔软的纸攥在手心里,
攥得指节突出,皮肤紧绷发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巾,
而是狂风巨浪中唯一一块可以抓住的浮木,
是穿透厚重乌云、落在他这片冻土上的第一片、也可能是最后一片雪花。“为什么?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破碎,干涩,几乎被轰鸣的雨声完全吞没,但宋薇听清了。
他抬起眼,那空茫而困惑的眼神里,
终于有了一点实质性的东西:是孤兽般的、充满血丝的警惕,
深处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承认、也绝不愿意显露的、微弱的希冀,像风中之烛,
随时会熄灭。“为什么跟着我?”他问,每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石磨破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们都躲着。关上门,当没听见,没看见。你也应该躲着。离我远远的。”最后一句,
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近乎恶意的强调。宋薇没有立刻回答。她没有说“因为担心你”,
没有说“我看你受伤了”,也没有说任何常见的、充满同情或仗义的话。那些话在此刻此景,
显得如此苍白、虚伪,甚至可能是一种冒犯。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下移,
落在他紧攥着纸巾、因为用力而骨节狰狞的手上。然后,
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谈论天气或作业般的语气,轻声说:“林晏哥,你指甲该剪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裂了口子,沾了雨水,容易发炎。
”一句完全无关的、甚至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有些突兀和怪异的话。林晏愣住了。
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所有预设的、在脑海里翻滚的、关于同情、好奇、窥探欲、或是别有用心的质问与防备,
在这一刻,全部落空。像蓄满全身力气、绷紧所有神经打出的一拳,
却狠狠砸进了一团无边无际、柔软无声的棉花里。没有受力点,没有回响,
只有一种失重的、茫然的空虚。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机械地,看向自己的手。
指甲确实有些长了,边缘参差不齐,右手食指的指甲侧面,有一道新鲜的、细小的裂痕,
很深,露出下面粉色的甲床,是刚才在家里混乱的推搡中,不知撞到哪里划开的。
之前完全没感觉到疼,此刻被她一提,那细小的伤口才开始传来隐约的、迟钝的刺痛。
他重新看向她。女孩站在凉亭边缘漏进的、被雨水洗刷过的、微弱的天光里。
她的衣服也湿了大半,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裤脚和鞋子上沾满了泥点,
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平静,清澈,像暴雨后未被污染的山涧,
没有任何他熟悉的、从别人眼中看到的厌恶、恐惧、居高临下的怜悯,或是令人作呕的猎奇。
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关于他指甲的、微不足道的、却又无比具体而真实的事实。
某种更深、更剧烈的震颤,从紧攥着纸巾的指尖传来,带着那细微裂口的刺痛,
一路闪电般窜过冰冷的手臂,狠狠撞进他早已麻木僵冷的胸腔深处。
那层用以隔绝整个世界的、坚不可摧的冰壳,在这句平淡无奇到极点的话语面前,
在这双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眸的注视下,发出了清晰的、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裂痕不再是细微的一道,而是蛛网般蔓延,扩大,冰屑簌簌落下,
露出下面从未示人的、鲜血淋漓的柔软与不堪。“……”他猛地低下头,
把脸重新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
而是某种更汹涌、更复杂、完全无法驾驭的情绪洪流,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自制的堤坝。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却依然抑制不住喉间溢出的一声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攥着纸巾的手,
用力到几乎要把它嵌入掌心。宋薇没有再说话。她走到凉亭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
石凳冰凉潮湿。她隔着几步的距离,安静地陪伴。没有试图安慰,没有靠近,只是存在着。
像一个沉默的、稳定的坐标,锚定在这狂暴雨夜中唯一一小块尚未完全沦陷的方寸之地。
雨势渐渐小了,从倾盆瓢泼转为淅淅沥沥,
最后只剩下檐角积水滴落的、规律而清晰的“哒哒”声,像渐渐平复的心跳。远处,
传来了父亲隐约的、带着焦急和怒气的呼喊:“薇薇——!宋薇——!
”声音穿透渐息的雨幕,越来越近。宋薇站起身,拍了拍湿冷的裤子,
看了一眼依旧蜷缩在那里、但颤抖已经平复许多的身影。他的肩膀不再剧烈起伏,
只是偶尔还会抽动一下。“雨小了。”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凉亭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该回去了。”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如常:“伤口记得处理一下。
家里有碘伏吗?没有的话,明天我给你带点。”她没有等他回答,撑开那把湿漉漉的黑伞,
走进尚未完全停歇的、细密的雨丝中。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凉亭里,
那个身影依旧蜷缩在阴影中,像一座被遗忘的、湿透的、伤痕累累的雕塑。
但他紧攥着纸巾的手,似乎已经松开了少许,那张被揉皱的白色纸巾,
无力地垂落在他脚边潮湿的地面上。那天之后,有些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不可逆的改变。
林晏依旧沉默,依旧孤僻,但与宋薇之间,那层坚冰般的隔阂,
出现了真正的、持续的融化迹象。他不再对她的出现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或戒备。
有时宋薇经过他家门口,会感觉到那扇门后的阴影里,有细微的动静,
像是有人从窥视孔后静静注视,又在她目光扫过去时,悄然移开。她不再需要刻意掐算时间,
也能“偶遇”他在楼道里。他有时是下楼,有时只是站在那里,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