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槐树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树干中间是空的,能藏进两个小孩。
黎婉就喜欢躲在里面,透过树洞看外面的世界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光斑。七岁那年夏天,
她在树洞里发现了一窝刚出生的麻雀,粉红色的肉团微微颤动。“妈!树洞里有小鸟!
”她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正在灶台前揉面,头也不抬:“女孩家别爬树,成什么样子。
”弟弟黎强从屋里冲出来:“在哪?我要看!”他比黎婉小两岁,却是家里的太阳。
母亲立刻擦擦手:“强子慢点跑,别摔着。”她转头对黎婉说,“带弟弟去看看,照顾好他。
”黎婉牵着弟弟的手回到槐树下。黎强非要掏鸟窝,她拦着不让:“它们还太小,
离开妈妈会死的。”“我就要!”黎强开始哭闹。哭声引来了父亲,他刚从**回来,
脸色阴沉。听了黎强的哭诉,他一把提起黎婉的衣领:“让你带弟弟玩,你就惹他哭?
赔钱货!”他粗暴地伸手进树洞,掏出一只小鸟扔在地上。
黎婉看着那只粉红肉团在尘土中微弱挣扎,突然弯腰捡起一块石头,
狠狠砸向自己的左手小指。“你疯了!”父亲惊愕地后退。鲜血涌出来,黎婉却不哭,
只是盯着父亲:“现在我也是残的了,你还打吗?”那年秋天,黎婉上了小学。
她的左手小指永远弯曲着,无法伸直。班主任林老师是个年轻的城里姑娘,
发现黎婉总是一个人躲在操场角落看书。“喜欢读书?”林老师蹲下来问她。黎婉点点头,
又摇摇头:“爸爸说女孩读书没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林老师沉默了一会儿,
从包里掏出一本《简·爱》:“送给你。这本书里的女孩,从小没有父母疼爱,
但她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黎婉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她把它藏在树洞里,
每天放学后偷偷读几页。简在洛伍德学校的经历让她流泪,
简的独立宣言让她心跳加速:“我跟你一样有灵魂,完全一样有一颗心!”“灵魂是什么?
”她问林老师。林老师想了想:“就是让你成为你自己的那个东西,谁也不能拿走。
”黎婉似懂非懂,但她记住了这个词。五年级时,县里举办作文比赛,题目是《我的梦想》。
黎婉写了整整十页,关于她想当老师,想建一所学校,想让所有女孩都能读书。
林老师帮她投稿,得了全县一等奖。颁奖典礼上,黎婉第一次去了县城。当她站在台上,
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聚光灯太亮了,亮得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像鼓点一样敲击着耳膜。“我的梦想是……”她的声音在颤抖,
“让每个孩子都能选择自己的人生。”掌声响起时,她在第一排看到了父亲阴沉的脸。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刚进家门,他就把奖状撕得粉碎:“女孩子抛头露面,
丢人现眼!”母亲小声说:“孩子得了奖,是好事……”“好事?你知道今天王麻子怎么说?
‘老黎家闺女这么能,将来谁敢要’!”父亲抓起桌上的酒瓶猛灌一口,“女人就该本分,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嫁人!”黎婉看着地上奖状的碎片,突然想起简·爱的话。
她抬起头:“我不嫁人。”“你说什么?”父亲难以置信。“我说,我不嫁人。
”黎婉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我要读书,要上大学,要工作。”父亲扬起手,
但这次黎婉没有躲闪。她直直地看着他,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只手最终没有落下。
“反了,反了……”父亲喃喃着,转身走进里屋。那天夜里,黎婉躲在树洞里,
借着月光修补被撕碎的奖状。胶水是林老师给的,透明的那种,
涂在撕痕上会形成一道亮晶晶的线。她突然觉得,人生也许就像这张奖状,即使被撕碎,
也能一片片拼回来,只是会留下永远可见的裂痕。初中三年,黎婉的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
中考前,林老师专门来家访。“黎婉有机会考上市重点高中,将来能上重点大学。
”林老师对黎婉父母说。父亲闷头抽烟:“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七年的学费生活费,
我们供不起。”“学校有奖学金,贫困生还有补助……”“那也不够。”父亲打断她,
“再说,她弟弟也要上学,我们得先顾儿子。”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开口:“让婉婉去考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母亲是个瘦小的女人,一辈子没大声说过话,
此刻却挺直了背:“我嫁到黎家二十年,没求过你什么事。这次,我求你了。
”父亲盯着母亲看了很久,最后狠狠掐灭烟头:“考得上就去,但家里一分钱没有。
”黎婉考上了市重点,全县第三名。暑假里,她开始捡废品攒学费。每天清晨,
她推着从废品站借来的三轮车,走遍大街小巷。塑料瓶一毛钱三个,废纸板六毛一斤,
易拉罐最值钱,一毛一个。八月中旬的一天,她在巷口遇到小学同学王磊。
王磊辍学后在修车店当学徒,满手油污。“听说你要去市里读高中?”王磊问。黎婉点点头。
“真厉害。”王磊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我的一点心意。”“不用,我自己能挣。
”黎婉推辞。“拿着吧。”王磊把钱塞进她手里,“咱们这一片,多少年没出过女高中生了。
你是第一个。”黎婉握着那五十块钱,感觉它比任何奖状都重。高中生活比想象中艰难。
城里的同学讨论着黎婉从未听过的品牌、没看过的电影。她的口音被嘲笑,衣服被指指点点。
但她不在乎,图书馆成了她的避难所。在那里,她读到了波伏瓦,读到了伍尔夫,
读到了一句话:“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高三那年,父亲突然病倒,
肝硬化晚期。医院通知需要手术,费用十万。母亲打电话给黎婉,哭得说不出话。
黎婉请假回家,看见父亲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那个曾经高高扬起手掌的男人,
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最多三个月。”母亲眼睛红肿。
黎婉翻出自己攒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共八千三百二十七元五角。
她把钱放在母亲手里:“先交住院费,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她找了四份**:早上送报纸,
白天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晚上家教,周末在餐馆端盘子。一个月后,她攒了五千元,
离十万还差得远。一天深夜,她从餐馆下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出租屋。路过一家彩票店时,
她停下了脚步。店里灯火通明,墙上贴着巨大的中奖号码图。
她想起父亲曾经整夜整夜泡在这样的地方,把家里的钱一点点输光。“姑娘,买一注?
”店主探出头。黎婉摇摇头,准备离开。突然,她瞥见地上有张废弃的彩票,弯腰捡起来。
那是一张双色球,已经过期了。她盯着那些数字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走进店里。
“照这张打一注。”她把那张废彩票递过去。店主看了看:“过期了。”“我知道,
就按这个号码打。”两天后的晚上,黎婉正在给学生补课,手机突然响了。是陌生号码,
她挂断了。电话又响,她再次挂断。第三次响起时,她走到走廊接通。“请问是黎婉女士吗?
我们这里是福利彩票中心……”黎婉以为又是推销电话,正准备挂断,
对方说:“您购买的彩票中了二等奖,奖金十五万元。”电话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领奖那天,黎婉戴着口罩和帽子,像做贼一样。
工作人员核实身份时惊讶地看着她:“您才十九岁?”黎婉点点头。“真是幸运。
”工作人员笑着说。缴完税,剩下十二万。黎婉把钱存进医院账户,父亲的手术如期进行。
手术很成功,但需要长期休养。出院那天,父亲看着缴费单,久久没有说话。“钱是哪来的?
”他终于问。“我中的彩票。”黎婉平静地说。父亲盯着她:“你什么时候开始买彩票了?
”“就买过一次,用你扔掉的废票号码。”黎婉说,“你说过,那是你的幸运数字。
”父亲愣住了,眼眶突然红了。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那些数字……是**生日,
你们的生日。”黎婉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回到学校,距离高考只剩三个月。黎婉玩命学习,
每天只睡四小时。高考前一周,她晕倒在教室,被送到医院。医生说严重营养不良,
必须休息。“我不能休息。”黎婉拔掉输液管,“我要考试。”林老师赶来医院,
带来一本旧书,是《简·爱》的另一个译本。“你还记得这本书吗?”黎婉点点头。
“简最终回到了罗切斯特身边,但前提是她已经成为了独立的自己。”林老师说,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拼命,而是保全自己。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走更远的路。
”高考那天,黎婉带着林老师给的那本《简·爱》进了考场。语文作文题目是《转折》。
她写了树洞里的小鸟,写了被撕碎的奖状,写了那张改变命运的彩票。但她写的最多的,
是那些深夜里照亮她前行的一个个瞬间:林老师蹲下来与她平视的目光,
母亲第一次挺直的背,王磊塞给她的五十块钱,父亲说出的幸运数字的秘密。
她写道:“人生的转折很少是轰隆巨响,更多时候是细碎的咔嚓声,像冰面出现第一道裂痕,
像雏鸟啄破蛋壳,像深埋地下的种子顶开泥土。这些声音太小了,小到几乎听不见。
但如果你仔细听,会发现那是生命本身在呼吸,在生长,在说:我要成为我自己。
”成绩公布,黎婉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临行前夜,她来到老槐树下。树洞依旧,
只是她已经钻不进去了。她把手伸进去,摸到一块光滑的石头,拿出来一看,
是她七岁时用来砸自己手指的那块。石头上还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痕迹。她把石头放回树洞,
又从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简·爱》,轻轻放进去。“留给下一个需要的人。
”她对着树洞说。火车开动时,黎婉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家乡,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
她问林老师什么是灵魂。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了。灵魂不是藏在身体里的某个东西,
而是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爱过的人,流过的泪,是所有这些瞬间的总和。
是你一次次在暗夜里点燃的火把,照亮前路,也照亮自己。手机响了,
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婉婉,照顾好自己。妈妈以你为荣。”黎婉回复:“我会的。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淹没一切。梦醒时分......村里的老槐树确实有个洞,
但里面从没有过小鸟。黎婉七岁那年把手伸进去,只掏出一把潮湿的虫卵和死甲虫。
父亲赌输了钱,那天刚好看见她满手泥污地站在树下。“赔钱货,就知道玩!
”他一巴掌扇过来,黎婉的耳朵嗡嗡作响,左脸**辣地疼。母亲在厨房窗口瞥了一眼,
继续切菜。砧板上的声响盖过了女儿的啜泣。这才是真实。
黎婉的小指不是因为反抗而残的——是帮家里劈柴时,斧头偏了。父亲看了一眼流血的伤口,
丢来一块脏布:“包上,别浪费钱看医生。”伤口感染化脓,高烧三天。
最后还是村医看不过去,免费给处理了。小指永远弯曲着,像问号的下半截。
林老师确实存在,但她只待了一年就调走了。临走前她确实给了黎婉一本《简·爱》,
但扉页上写的是:“赠给五年级三班图书角”。黎婉只是偷偷借来看了一学期,
毕业前不得不还回去。作文比赛也是真的,黎婉确实写了十页纸。但林老师走后,
新来的班主任看都没看就扔进了废纸篓。“农村女娃写什么梦想,”他公开说,
“早点嫁人才是正路。”黎婉在废纸篓里捡回自己的作文,一遍遍地誊抄在捡来的烟盒背面。
那些烟盒藏在树洞里,雨季过后全霉烂了,字迹模糊成一片片蓝色的泪痕。初中三年,
她确实是年级第一,但中考前一个月,父亲把她的身份证藏了起来。
“王麻子家愿意出八万彩礼,”他说,“你嫁过去,你弟上高中的钱就有了。
”黎婉连夜跑了,带着攒下的二十七块五毛钱,走了四十里山路到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