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微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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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入口里的景色并不美好。

他试图寻找陈伯所说的那种“美”。他把镜头对准路边的野花,却发现花瓣上沾满了灰尘,边缘已经枯萎焦黄;他试图拍摄斑驳的墙壁,但在取景器里,那只是一块肮脏的、掉皮的水泥面,毫无质感可言。

太丑了。

林安在心里叹息。并不是相机的问题,而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他的大脑像是一个坏掉的滤镜,自动过滤掉了所有的生机和色彩,只留下了衰败、破旧和无意义。

他转动对焦旋钮,画面从模糊变清晰,又从清晰变模糊。

并没有什么值得被定格的瞬间。这世界就像是一具庞大的、缓慢腐烂的尸体,而他只是一个拿着相机不知所措的验尸官。

不知不觉,他走进了一个开放式的小公园。这里没什么人,只有几张掉漆的长椅和生锈的健身器材。几棵老槐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

林安觉得累了。那种源自骨髓的疲惫感让他双腿发软。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把相机放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

失败了。

他连一张照片都拍不出来。他根本不懂什么光圈快门,更不懂什么是美。这八百块钱买来的不仅仅是一台相机,更是一个笑话,一个嘲笑他试图“热爱生活”的笑话。

就在林安沉浸在自我否定的泥沼中时,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先是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干枯的落叶被踩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种温热的、柔软的触感,轻轻贴上了他的小腿。

林安僵硬地移开捂住脸的手,慢慢低下头。

一只猫。

那是一只并不怎么干净的橘猫,毛色有些发暗,耳朵尖上还缺了一小块,显然是流浪已久的**湖。它正眯着眼睛,用侧脸蹭着林安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引擎声。

在这个灰白色的、冰冷的世界里,这团橘黄色的生物像是一簇突然跳动的小火苗。

林安不敢动。他屏住呼吸,生怕自己身上那股沉郁的死气会吓跑这个小家伙。

橘猫蹭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个人类没什么威胁(或者单纯是因为这个人类像石头一样安静),它竟然前腿一蹬,轻盈地跳上了长椅,然后顺势爬上了林安的膝盖。

它甚至有些嫌弃地用爪子踩了踩林安放在膝盖上的那台硬邦邦的相机,最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相机当成靠背,蜷缩成了一团。

温热。

隔着布料,林安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另一个生命的体温。那种温度并不灼人,却像是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皮肤表面那层麻木的壳,直抵神经。

它在呼吸。它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贴着林安的手背。

林安看着这只毫无防备的猫。他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充满了负能量、恨不得从世界上消失的人,为什么会吸引一只猫的亲近?

也许在猫的眼里,抑郁症患者和公园里的石头、树木没什么区别,都是安静的、无害的背景板。

拍下来。

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不是为了创作,也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仅仅是一种本能的、想要留住这点温度的渴望。

林安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动作极慢,像是正在拆除一颗炸弹。

他不敢把相机拿起来举到眼前,因为那样会惊动这只正在打盹的橘猫。他只能保持着相机放在膝盖上的姿势,微微低头,用一种极其别扭的角度去看那个位于胸口的取景器。

取景器里是一片模糊的橘色。

太近了。镜头的最近对焦距离是一米,而这只猫就在他的怀里。

画面里只有一团化开的、奶油般的橘黄色光晕,那是猫的毛发。还有几个模糊的黑点,可能是它的耳朵或者是眼睛。

根本看不清。

理智告诉他,这张照片拍出来绝对是废片。没有对焦,构图混乱,曝光参数也是刚才乱调的。

但那一刻,林安看着取景器里那团模糊却温暖的颜色,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在他的世界里,万物都是清晰却冷酷的。清晰的账单,清晰的KPI,清晰的痛苦。而这团模糊的橘色,却像是一个温柔的梦,在这坚硬的现实里融化开来。

不管了。

他甚至没有去转动对焦旋钮,也没有去确认光圈快门。他只是凭着直觉,把手指放在了快门键上。

那是一种类似于孤注一掷的冲动。

“咔哒。”

快门声在安静的公园里响起。声音不大,但这只警觉的流浪猫还是被吓了一跳。

它猛地睁开眼,那是两颗琥珀色的玻璃球,警惕地盯着林安看了一秒。然后,它伸了个懒腰,轻巧地跳下林安的膝盖,抖了抖毛,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膝盖上的重量消失了。

那种温热的触感也随之消散,只留下裤子上几根橘黄色的猫毛,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林安依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看着取景器。

取景器里的画面已经变了,橘色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长椅和远处枯黄的草地。

他又变回了一个人。

他慢慢地转动过片扳手,把刚才那一格底片卷过去。那一声“咔哒”的过片声,像是把刚才那个瞬间封存在了胶卷的暗盒里。

那是他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一张注定失焦、注定构图失败、注定不符合任何摄影教材标准的照片。

但林安坐在那里,伸手摸了摸刚才猫趴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余温。

他想起了设计总监说的“爆裂的喜悦感”。不,那不是真的。那只猫给他的感觉不是爆裂,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连接感”。

在这个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庞大城市里,在这个所有人都像原子一样互不干涉的冷漠宇宙中,就在刚才那一秒,他和另一个生命体产生了一次短暂的重叠。

他没有拍到猫的样子。

但他拍到了那一秒钟的温度。

林安站起身,膝盖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猫毛,没有掸掉,而是任由它们粘在那里。

天色有些暗了,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虽然世界依然是灰暗的,依然充满了未知的焦虑和即将到来的周一综合症,但林安觉得,回家的路似乎没有来时那么漫长了。

他摸了**前的相机。

还有十一张底片。

也许,下次他可以试试把焦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