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王秀兰,死于一九九二年六月七日,饮毒水而亡。」「**,
死于一九九二年六月七日,饮毒水而亡。」「赵春梅,死于一九九二年六月七日,
饮毒水而亡。」「陈小虎,五岁,死于一九九二年六月七日,饮毒水而亡。」
……我盘腿坐在宿舍地上,一张一张翻着照片。三十张。
每张背面都写着同样的格式——名字,日期,死因。字是蓝墨水的,有些洇开了,
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不,不对。最后一张是空白的。纯白相纸,
背面写着:「我们都在地下看着你,小水缸。」「小水缸」。知道这个称呼的人,要么死了,
要么就该躲得远远的。我把照片摊开在地上。三十张黑白脸孔围着我一圈,中间是那张空白。
像个邪门的仪式。手机在响。我看了一眼,是养母。按掉。又响。又按掉。第三次响起时,
我接了。「囡囡,生日快乐啊。」她的声音从听筒里挤出来,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松,
「钱给你转过去了,记得收。买个蛋糕,跟同学分着吃……」「妈。」我打断她,
「当年村里,一共死了多少人?」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
「……怎么突然问这个?」「三十个,对吧?」更长的沉默。然后她说:「你听谁说的?
是不是又有人找你麻烦了?」「所以是三十个。」我看着地上那些照片,「每个人的名字,
你都记得吗?」「囡囡,你……你在哪儿?你声音不对劲。」「宿舍。」
我伸手拿起王秀兰那张照片,「王秀兰,你认识吗?」养母倒吸了一口气。
我听见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在抖。
「因为她正看着我呢。」我把照片对着窗户的光,「黑白照,扎麻花辫,抱着个木盆。」
「别说了!」她几乎是尖叫,「把照片扔了!马上扔了!听到没有!」「还有**,
赵春梅,陈小虎……」我一字一顿地念,像在念咒。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种捂着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十八年来,我听过三次。一次是养父失业那天,
一次是我中考被同学堵在厕所之后,还有一次,就是现在。「妈。」
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这三十个人,你其实都记得,对吧?你和我爸,
每年清明除了给外公外婆烧纸,还会偷偷多烧一份。烧给谁的?」她不哭了。「你……」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空洞,「你收到什么了?」「一份生日礼物。」
我踢了踢那个纸箱,「三十张照片,加一句问候。」「什么东西?什么照片?」
「死者的照片。每个人一张。」我顿了顿,「除了我爷爷。」她又开始哭了。
这次是崩溃的、毫无遮掩的嚎啕。我举着手机,安静地听。等哭声稍歇,
我说:「寄件人知道『小水缸』这个叫法。妈,当年除了我们家,还有谁知道这个称呼?」
「……没了。应该没了。」「警察呢?记者呢?」「警察只说是『水缸里发现的婴儿』。
记者……记者用的都是『幸存女童』。」她抽噎着,「只有村里人,才会那么叫……」
「村里人都死了。」我提醒她。电话那头又是沉默。长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许……」
她开口,声音嘶哑,「也许有不在村里的人。」「谁?」「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又开始哭,「囡囡,你回来吧。今天就回来。我去买票,你马上……」「我不回去。」
我看着窗外的夜色,「我要知道是谁寄的。」「你疯了!这很危险!」「我活了十八年,
哪天不危险?」我扯了扯嘴角,虽然她看不见,「走在路上危险,上学危险,
现在连收个快递都危险。既然躲不掉,那我不如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惦记我。」「囡囡,
求你了……」「妈。」我打断她,「如果我今天躲了,以后每个生日都会收到这种东西。
明年可能是他们生前的物品,后年可能是他们坟头的土。这个人盯上我了。我得知道他是谁。
」她还在哭,但没再劝我。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床上。然后蹲下来,开始整理照片。
一张,两张,三张……按死亡年龄排。最年长的七十九,最小的五岁。排到第二十九张时,
我停了一下。这张背面,字迹不太一样。墨色更深,笔画更用力。写着:「林阿婆,
七十九岁,死于一九九二年六月七日。她是最后一个断气的,撑了三天。」我盯着这行字。
寄件人连这个都知道。他知道谁先死,谁后死,知道细节。我把最后那张空白照片拿起来。
对着灯光,慢慢转动角度。灰白的底色上,渐渐浮现出极淡的纹理——圆弧形的,一圈一圈,
像是……像是水缸内壁的痕迹。还有指纹。半个,很模糊,印在「缸沿」的位置。
我冲进洗手间,打开手机电筒,把照片贴在镜子前。在强光下,那些纹理更清晰了。
确实是水缸。而且,指纹的纹路也能勉强分辨。不是我的指纹。我的拇指螺纹是斗形,
这个看起来像是箕形。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啊。」我对着照片说,
「留指纹了。够嚣张的。」回到房间,我从抽屉里翻出透明胶带和剪刀,
小心翼翼地把照片装进塑封袋。然后打开电脑,搜索本地能做指纹比对的地方。
结果跳出来一堆刑侦剧剧照和山寨侦探社广告。我关了页面,靠在椅背上。
深夜的宿舍楼很安静。远处有火车经过的声音,像叹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很蠢。
一个十八岁学生,想靠半个模糊指纹找人,听起来像三流悬疑小说的开头。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个人认识「小水缸」。他知道三十个死者的名字和死亡细节。
他观察我,知道我什么时候过生日,知道我宿舍地址。最重要的是——他想让我知道,
他在看着我。「那就看清楚了。」我对着黑暗说,「好好看着。」我从床下拖出那个纸箱,
把照片整理好,放回去。但没有盖上盖子。就让它敞着。让那些眼睛,
看着这个他们用命换来的「小水缸」,怎么一步一步,从缸里爬出来,走到阳光下。
走到寄件人面前。然后我要问他一个问题:「看了这么多年,你在我脸上,
到底是想看见忏悔,还是想看见你自己?」窗外,天快要亮了。我的十八岁,就这样开始了。
02三年前,我至今记得那是个周一早晨。「就是她!水缸里那个!」刚进校门,
就看见传达室墙边靠着三台摄像机。穿西装的男人和拎话筒的女人在抽烟,烟头扔了一地。
他们看见我,眼神突然亮了。像饿狼看见肉。「同学!林晓同学!」一个女人冲过来,
话筒差点戳到我脸上,「请问你对祖父林国栋毒杀全村三十人有什么感想?」我愣住了。
书包从肩上滑下来,砸在地上。「你知道自己是唯一幸存者吗?」另一个男人挤过来,
「你养父母有没有告诉过你真相?」闪光灯开始闪。咔嚓,咔嚓,咔嚓。「让开。」
养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今天本该上早班,却出现在这里。头发没梳,
拖鞋一只脚穿了一只脚没穿。她冲过来,把我拽到身后。「她还是个孩子!你们有没有良心!
」「张女士,我们只是想了解……」「了解什么?!滚!」养母抓起地上的书包,
朝摄像机砸过去。场面乱了。有人推搡。养母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我冲过去扶她,
看见她膝盖擦破了一大片,血渗出来。「妈……」「快走。」她推开我,「去教室。别回头。
」我没走成。03一个女记者蹲下来,话筒对准养母:「张女士,
你们收养林晓时知道她的身世吗?有没有考虑过潜在风险?」养母抬起头,眼睛血红血红的。
她盯着那个记者,一字一顿地说:「我女儿,今年十五岁。她品学兼优,是数学课代表,
会给我织围巾,养了一只捡来的猫。她唯一潜在的风险,就是被你们这些人逼疯。」
记者被噎住了。我拉起养母,扶着她往教学楼走。身后是密集的快门声。教室在二楼。
我扶着栏杆往上爬,每一步都沉。刚到走廊,就听见教室里炸开的声音。「……真的假的?
她爷爷杀了三十个人?」「毒死的!往井里下毒!」「我去,那我们跟她一个班,
会不会也……」声音在我推门时戛然而止。三十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惊讶,恐惧,好奇,
厌恶。像看一个怪物走进来。我的座位在第三排。走近了才看见,
桌面上被人用刀刻了两个大字:「毒种」。墨水灌进去,黑得刺眼。
同桌李静默默把桌子往外挪了挪。挪出一个巴掌宽的空隙,像划了条楚河汉界。
第一节是数学课。老师进来时,教室里还是嗡嗡的。他敲了敲黑板,没人听。
大家都在偷瞄我。「林晓。」老师突然点名,「上来解这道题。」我站起来,走向讲台。
背后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糊糊的,沾在背上。题目是道几何证明。我拿起粉笔,
开始画辅助线。写到第三步时,底下传来嗤笑声。「杀人犯孙女,手还挺巧。」
是后排的王浩。体育生,平时就爱起哄。我没停,继续写。写完最后一步,放下粉笔,
转身看向王浩。「你刚才说什么?」我问。教室里彻底静了。王浩大概没想到我会直接问,
脸涨红了:「我说什么关你屁事?」「你说『杀人犯孙女,手还挺巧』。」我重复了一遍,
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我想确认一下,你说的是『杀人犯』,
还是『犯罪嫌疑人』?法院判决书用的是后者。你要不要看看复印件?」他张嘴,没说出话。
「还有。」我走下讲台,走到他桌前,「我爷爷杀人和我的手巧不巧,有什么逻辑关系?
你是想说,杀人犯的基因会遗传到手指灵活度上?这是哪门子遗传学理论,能展开讲讲吗?」
全班都在憋笑。有人没憋住,「噗」一声。王浩的脸从红转紫。他猛地站起来,
椅子划出刺耳的声音:「你嚣张什么!你爷爷害死那么多人……」「所以呢?」我打断他,
「所以我就该低着头,任你嘲讽?所以我就不能正常解题,不能正常说话?
所以我就得替一个我出生前就死了的人,承担你们所有的恶意?」我往前一步,
几乎和他脸对脸:「王浩,上学期篮球赛你恶意犯规,把三班的人撞骨折了。按照你的逻辑,
你爸是不是也爱撞人?你爷爷呢?你祖宗十八代,是不是都是球场恶霸?」「**……」
「够了!」数学老师一拍桌子,「都给我坐下!」我回到座位。手在抖,但没人看见。
我把它塞进桌肚里。下课铃响得救赎一样。我收拾书包,准备去厕所躲躲。刚起身,
就被李静拽住袖子。她低着头,声音很小:「林晓……你课桌里的书……被扔了。」
我弯腰看向桌肚。空了。昨天放进去的课本、练习册、笔记本,全没了。「谁扔的?」
「……王浩他们。扔垃圾桶了。」她不敢看我,「对不起,我没拦住……」我去了厕所。
最里面那个隔间,门锁是坏的。我挤进去,用背顶住门。然后滑坐在地上。膝盖在抖。
手也在抖。刚才在王浩面前的镇定是装出来的,现在卸了,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
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个女生进来,站在洗手台前。「……太吓人了。跟她坐一个教室,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说她会不会也有暴力倾向?遗传那种。」「谁知道呢。
反正我让我妈去找班主任调座位了。我可不敢跟她坐。」水声。笑声。她们出去了。
我从校服袖子里摸出圆规。数学课要用的,我一直随身带着。金属的,很冰。我卷起左袖。
小臂上有一道旧疤,小学时被铁丝划的,淡得快看不见了。我把圆规针尖抵在疤上。
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刻。第一笔,竖、勾。皮肤被刺破的痛感很清晰,但奇怪的是,
不觉得难忍。反而有种清醒感。第二笔,点。第三笔,点。血渗出来,顺着小臂往下流。
我用手抹开,继续刻。「小、杀、人、魔」。四个字,工工整整,覆盖在那道旧疤上。
刻完了。我看着那行字。血糊糊的,边缘开始红肿。但很好看。真的很好看。每一个笔画,
都是我亲手刻的。每一个痛感,都是我亲自记下的。从今天起,这个名字归我了。
04隔间门突然被敲响。「林晓?你在里面吗?」是班主任的声音。我迅速放下袖子,
遮住手臂。站起来时,眼前黑了一下。打开门,班主任站在外面。她看见我,
愣了一下:「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有点低血糖。」我说。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犹豫了几秒,才开口:「你妈妈……张女士,她在校门口摔伤了。已经送去医院了。
你父亲打电话来,让你先去办公室等他。」「摔伤?」「被记者挤的。」班主任叹了口气,
「林晓,这几天……你先在家休息吧。学校这边,我们会处理。」「处理什么?」我问,
「处理我,还是处理那些记者?」她语塞了。「老师。」我看着她,「如果我今天回家,
明天还来上学。可以吗?」「可是你的安全……」「我在学校很安全。」我说,
「真正不安全的地方,是外面。」我绕过她,走出厕所。袖子下的伤口**辣地疼,
但疼得很实在。走廊窗户开着,能看见校门口。记者还没散,黑压压一片。我掏出手机,
给养父打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那边声音嘈杂,有救护车的鸣笛声。「爸,妈怎么样?」
「膝盖缝了五针。」养父的声音很疲惫,「你在哪儿?我去接你。」「不用。
我放学自己回去。」「林晓,你别逞强……」「我没逞强。」我看着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爸,我今天想明白了。」「明白什么?」「躲没有用。」我说,「他们想知道我是谁,
我就清清楚楚地让他们看。我是林晓,十五岁,初三(二)班。我爷爷杀了人,但我没杀。
我活着,而且会好好活着。」电话那头沉默了。「爸?」我小声问,「我这样说……对不对?
」过了很久,养父才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对。你说得对。」他顿了顿:「但是林晓,
答应我一件事。」「什么?」「别做傻事。」他说,「别用他们的错,惩罚你自己。」
我低头,看向被袖子遮住的手臂。「我不会的。」我说,「我只是……想把一些事情记住。」
05挂断电话后,我去了教师办公室。养父说他会晚点到,让我等着。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老师在批作业。看见我进来,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我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
从书包里翻出仅剩的一本练习册——幸好这本早上被我拿出来背单词。翻开,
第一页写着我的名字:林晓。普通的两个字。我拿起笔,在名字旁边,工工整整地,
又写了一遍那四个字。小杀人魔。然后在这行字下面,画了一条横线。像字典里的词条释义。
我要记住今天。从今天起——我是带着这个烙印,继续往前走的林晓。烙印这种东西,
你越藏着,它越显眼。你把它露出来,反而没人看了。办公室的钟嘀嗒嘀嗒地走。窗外的天,
慢慢地黑了。06发现那个铁盒是个意外。养母摔伤膝盖后的第三周,伤口感染了。
夜里发高烧,三十九度二。我和养父送她去医院急诊,折腾到凌晨三点才回来。
医生开了新药,说之前诊所开的抗生素不对症。养父让我在家找找旧的病历本,
方便医生对照。我翻遍了电视柜和书桌抽屉,最后在父母卧室衣柜顶上,
看到一个落灰的铁皮饼干盒。盒子很轻。我踮脚把它拿下来,心想病历本应该不会放在这里。
打开盖子,里面没有病历。只有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纸。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信纸,
对折两次。我把它拿出来,展开。手写的字迹。养父的字,我认得。但比现在工整很多,
像小学生认真誊写的作业。标题是《收养约定》。下面列着条款。「第一条:永远不告诉她,
关于毒水的事情。」我手指停了一下。「第二条:若她问起身世,须答『父母爱她』。
不准提水缸,不准提毒井,不准提三十个人。若她追问,就说等她成年。」
纸张边缘有些发毛,像是被反复摸过。
「第三条:若我们因她受到伤害(包括但不限于失业、遭人非议、被骚扰),不可后悔,
不可抱怨。因为这是我们选择的路,与她无关。」「第四条:每年清明,
除了给自家老人烧纸,另备一份锡箔,烧给那三十人。默念:『请安息。』」
「第五条:尽全力让她读书。读到不能读为止。钱不够就卖房。」
「第六条:若有一天她恨我们,要理解。不辩解。」「第七条:我们死后,骨灰分两份。
一份合葬,一份撒在她爷爷下毒的井边。算是……赎一点罪。」最后一条的墨迹不太一样,
更深,像是后来加上的。纸张最下面,有两个签名。「张梅」。「王建」。
日期是一九九二年十月七日。那是我被收养的第三个月。我坐在卧室地板上,背靠着床沿,
一动不动。纸在手里,轻飘飘的,又沉得抬不起手。走廊传来开门声。养父回来了。
我迅速把纸折好,塞回铁盒,盖上盖子。但盒子放不回衣柜顶上了——我手抖得厉害。
「晓晓?」养父在客厅喊,「找到病历没?」「找到了!」我声音有点尖,「马上来!」
我把铁盒塞进衣柜最里面,用一堆旧衣服盖住。然后抓起床头柜上的病历本,冲出去。
养父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揉太阳穴。他看上去老了十岁。「爸,病历。」他睁开眼,
接过本子:「谢谢。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妈那边……」「观察一晚,明天能回来。
」他顿了顿,「你怕不怕一个人在家?」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怕什么?」
「怕……」我盯着他疲惫的脸,「怕你们后悔。」他愣了一下。「后悔什么?」
「后悔收养我。」这句话说出来,客厅突然安静了。养父放下病历本,
拍拍旁边的沙发:「过来坐。」我坐过去。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他问。「因为妈受伤了。因为那些记者。因为……」我咬了咬牙,「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