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周默关掉书店最后一盏灯,金属闸门落下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脆。他搓了搓手,呵出一团白雾,看它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缓缓消散。这条老街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只有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惨白的灯光,像这寒冷冬夜里一只不肯合上的眼睛。
他紧了紧旧羽绒服的领口,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往租住的公寓走。皮鞋踩在薄霜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十年前那场火灾留下的腿伤,在这样的天气里总是隐隐作痛。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社区志愿者群的群发消息:“明天上午九点,养老院新年慰问活动,报名接龙。”周默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然后默默输入自己的名字。这是他在这个城市生活的第七年,依然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这些琐碎的、能填满时间的义务。
公寓在四楼,没有电梯。他扶着栏杆一级一级往上挪,右腿比平时更僵硬些。楼道里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在二楼和三楼之间那段完全黑了,他不得不打开手机照明。光束扫过斑驳的墙面时,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佝偻的,单薄的,像某种随时会散架的骨架。
钥匙**锁孔,转动。门开了,一股陈旧书籍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四十平米的单间,厨房、卧室、客厅全挤在一起,但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架上按照颜色和高度排列的书,床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餐桌上永远摆正的一副碗筷——一切都秩序井然得近乎病态。
他脱下外套,仔细挂好,然后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洗漱。镜子里的男人四十二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他用毛巾擦脸,动作很慢,仿佛每个简单的日常动作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来完成。
睡觉前,他照例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打开,里面没有首饰,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给阿默,愿世界待你温柔。——晚晴2008.4.5”
周默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没有哭,甚至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看着,看了很久,然后合上盒子,放回抽屉。关灯,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窗外的城市安静下来,远处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里,那些声音又开始浮现——不是真实的声音,是记忆里的,刻在骨头上的。孩童尖锐的嘲笑,拳头落在肉体上的闷响,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孩最后那声几乎不成调的:“周默……为什么?”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凌晨两点十七分,手机突然响了。不是闹钟,是来电。周默猛地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七年了,这个号码几乎没有在深夜响过。他盯着屏幕上闪烁的陌生号码,犹豫了十秒,还是接了起来。
“请问是周默先生吗?”一个年轻的女声,带着职业性的礼貌,“这里是《都市人物》杂志社。我们正在做一个‘城市守护者’专题报道,想采访您在社区服务方面的经历……”
周默静静地听着,直到对方说完,才开口:“抱歉,我不接受采访。”
“周先生,我们了解到您过去十年参与了超过两百场公益活动,还长期资助山区学生。这样的正能量故事应该被更多人知道……”
“我不配。”他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我做过的事,不是做点好事就能抵消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女记者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回答,措辞了几秒才说:“周先生,每个人都会有过去……”
“我的过去会吓到你。”周默打断她,“晚安。”
他挂断电话,关机,重新躺回床上。但睡意已经全无。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城市的霓虹在冬夜里寂寞地闪烁,像无数忏悔的眼睛。
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的五星级酒店顶层套房里,林晚晴刚结束一场商务谈判。送走客户后,她没有开大灯,只是站在落地窗前,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四十二岁,她是这座城市最成功的女性企业家之一,名下有三家公司,登上过财经杂志封面,被称作“商界铁娘子”。
只有最亲近的助理知道,她从不参加任何慈善晚宴,不接受任何“杰出女性”奖项的提名,也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她的办公室、家里,没有任何一张个人照片。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秘书发来的明日行程。林晚晴扫了一眼,目光在“上午十点:新区养老院项目考察”这一项上停留片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腕——那里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像是很多年前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她放下咖啡杯,从包里取出一个药盒,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就着冷水吞下。医生说她有严重的失眠和焦虑,需要长期服药。但她从没告诉医生,这些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十五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也许是更早,早到她还相信爱情,相信人性本善的时候。
林晚晴走到衣帽间,打开最里面的一个抽屉。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最深处放着一个褪色的红色发夹。塑料的,很廉价,是那种十几岁小姑娘会喜欢的小星星形状。她拿起发夹,握在掌心,塑料边缘硌得手疼。
窗外的城市在沉睡,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各自困在自己的囚笼里,相隔十二条街,却比隔着一个世界还要遥远。
而命运已经悄然转动齿轮,向着那个无人能够逃避的交汇点,一寸一寸,坚定不移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