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灵棚里,白烛高烧。
顾溯跪得笔直,背脊被烛火拉出一道瘦削线条。
一名哨卫悄然而入。
他双手奉上信笺:“将军,苏姑娘命属下转交于您。“
顾溯拧眉,接过便笺。
信笺上只有寥寥三行,墨迹清瘦。
“妾身蒙休,本应自省。然陪嫁庄契被人盗印,恐累及将军府清誉。
若得将军一臂之力,澄感激不尽。”
顾溯皱眉,跪得久了,膝下酸麻:“好一个感激不尽。被休了,还当将军府是她呼之即来的刀么?”
亲卫垂首,不敢接话。
顾溯视线继续往后,他且要看看,这女人还会说出什么恬不知耻的话来。
“另,老夫人病末用药,似有旁人所动,详情需查。
澄愿呈上所查端倪。“
顾溯眼底的讥诮顿住。
母亲咽气前打翻了一碗药,药方喝了两口,人便去了。
母亲身子一贯不好,此次发病,他问过太医,也非急症,怎去得如此突然?
顾溯原就存疑,只是丧务冗杂,未及细思。
他深吸一口气,将便笺折起,收入袖中,声音低而冷:“传令下去。“
“暗查顺义庄过户牙行,连根带泥,莫惊动兵府。再将府中帐房唤来,把老夫人临终十日内的药方,药渣,煎人名录,尽数封存,天明前呈上。“
亲卫领命,正要退下,顾溯闭了闭眼,再度开口:“一炷香内,把她留下的人全叫来,我亲自审。”
她?哪个她?亲卫不解,正要发问。
李满压低声音催促:“苏姑娘留下的人,还不快去!”
雪夜里,将军府一派忙碌。
另一边,南薰坊的小宅,藏在深巷尽头,雪打乌瓦,声如碎玉。
张嬷嬷撬开生锈的铜锁,推门便是一股久无人住的潮气。
众人顾不得歇息,点灯生火,抬箱扫灰,忙了半个时辰才草草收拾出一间卧房。
苏澄卸了斗篷,只着中衣躺在梨花木小榻上。
被褥是午后才烘的,带着炭火气,她却觉得周身冰凉,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风雪不减,窗纸被吹得鼓胀又伏下。
苏澄阖眼,黑暗一点点漫上,脑子里却愈发清明。
短短两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同被风卷乱的纸鸢,线头缠在一起,找不到源头。
她有太多不解。
及笄前,母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女则,亲自替她簪花,说“苏家女儿不分嫡庶,都是门面”。
那掌心温度尚在,怎的突然之间,牵出萝卜带出泥,好像一切都变了?
若说一夕变脸,她不信。
若说早有图谋,她更心寒。
十几年的慈爱护持,竟都是做戏么?
还有身边的人。
含朱,见澜,都是母亲替她挑的一等丫鬟,书寓墨杏,是外祖家送来的。
她原以为自己左右有人,如今回想,个个都听母亲号令。
她真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往日竟一点警惕心也无!祸事上门,连一根真正属于自己的丝线都抽不出。
奶娘早逝,张嬷嬷虽忠,却上了年纪。
撄宁贴心,可终究力薄。
偌大陪嫁,竟找不出几个能与她并肩的人!
最让她不解的是顾溯。
成亲一年,她循着母亲教的端方二字,晨起请安,夜里问膳,连枕席间都守着分寸。
他皱眉,她便退让,他沉默,她便安静。
纵算不得恩爱,却也未到厌烦她到休妻的地步。
怎地一接丧报,便雷霆震怒,直奔御前求休?
何至于此!
他还问她有何话要说?
那语气,像给她最后一线生机,又像亲手替她系上死结。
可她都已被休了,纵有满腹的话,能与谁说?!
念头翻涌,心口便似被雪团堵住,一阵阵发紧。
苏澄翻身向内,将脸埋进绣枕,死死咬住唇角,不能哭,哭了便真输了。
良久,她霍地坐起,披衣下榻。
铜镜里,巴掌大的小脸苍白,眼底却燃着两簇幽火。
苏澄抬手,将散落的发丝一根根抿到耳后,动作极慢,却极稳。
“想不通,便不想。一桩桩查,一笔笔算。”
苏澄对着铜镜里那抹幽火似的眸子,无声地启唇,仿佛把乱麻一根根咬断。
她终是合衣躺回榻上,连日倦意涌入,眼睫才交,耳畔便似远潮退去,黑暗重重压来。
不知过了几息,窗纸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
“姑娘,姑娘!“
撄宁的声音压得极低:“将军府递话来!”
苏澄猛地睁眼,心火尚未褪尽,额角突突直跳:“何时?“
“刚到。“
撄宁掌着一盏小灯,脸色在残烛下惨白:”顺义庄那牙人黄管事,被将军拿下,关进府后柴房。可半刻钟前,人自尽了!“
灯焰噼啪一声。
苏澄不自觉一颤,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倦意瞬间褪尽。
她披衣坐起,长发披散如瀑,声音却沉得可怕:“自尽?是畏罪,还是灭口?“
“传话的人只说,牙人是用腰带悬在梁上,发现时已经没气。“
撄宁咬唇:“将军下令连夜封房,任何人不得出入,又遣人来请姑娘,说,说若方便,即刻过府认一认那枚私印模。“
“私印模?”
“嗯,在黄管事身上搜出了私印模。”
撄宁皱眉:“只不知是何人交于他的,府里咱们留的人都审问了…”
撄宁咬了咬唇,脸上有几分不忍:“用的军中手段,不是他们。”
苏澄听着她的语气,突然发问:“你觉得我对他们太狠?”
“不,不是!”撄宁忙道:“姑娘,我只是觉得,他们可能真是无辜的。”
无辜么?
苏澄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将军府的人现下在何处?”
“在院内等着。”
苏澄起身下地,背脊挺得笔直,昨夜晚间的彷徨尽皆不见:“替我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