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色晨跑清晨五点半,窗外的天还是一片沉闷的灰蓝色,
手机闹钟用一种最尖锐的频率将我从混沌的梦境中拽了出来。我闭着眼睛,摸索着关掉闹钟,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酸痛,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
从我的小腿肚一路蔓延到大腿根。“林默!还不起来!想迟到吗?
今天你要是跑不进五十分钟,晚饭就别吃了!”我爸林建军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
准时地从门外传来,割裂了清晨最后的一丝宁静。我猛地坐起身,头脑一阵发晕。
看了一眼床头的日历,红色的数字“15”被一个黑色的圈圈了起来。
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市物理竞赛。今天是物理竞赛的日子。我最重要的日子。我深吸一口气,
压下喉咙里的苦涩,用最快的速度换上那套已经洗得发白的运动服。镜子里的女孩,
脸色蜡黄,眼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曾经因为常年跳舞而匀称紧致的肌肉,
如今因为过度的长跑,变得僵硬而粗壮,失去了少女应有的柔和线条。这一切,
都始于三个月前。那一天,我爸看着手机上不断飙升的油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林默,我算过了,
从咱们家到你学校,正好十公里。从明天开始,你每天跑着去上学。”我以为我听错了。
“爸,你说什么?”“我说,你跑着去上学。一来,锻炼身体,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身体都垮了。高三了,没有好身体怎么行?”他振振有词,
仿佛这是一个多么英明的决定,“二来,这油价太贵了,你弟弟林凡上初中,学校近,
我开车送他。你这十公里,我一天来回四趟就是四十公里,一个月下来得多少油钱?
你跑着去,省下的油钱,我给你弟报个奥数班,将来也是给你长脸。
”我妈王丽在旁边择着菜,头也不抬地说:“你爸说得对,默默认真跑,就当锻炼了,
还能给家里省钱,一举两动。”“是一举两得!”我爸纠正她,然后转向我,语气不容置喙,
“就这么定了。我给你买了新的跑鞋,明天五点半就起来,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你,
给你掐时间。”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荒谬得像一场笑话。我反抗过。
我说学校课业繁重,我需要时间休息。我说长跑会消耗我大量的精力,
让我上课无法集中精神。我爸冷笑一声:“吃不了苦,将来怎么成才?我这是为你好!
你看那些世界冠军,哪个不是这么练出来的?”我妈则是在一旁柔声劝我:“默默认真听话,
别惹你爸生气。他也是为了这个家。”而我那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林凡,
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闻言,他掀起眼皮,轻飘飘地扔过来一句:“姐,你就跑呗,
还能减肥呢。不然你看你这大象腿。”那一瞬间,我环顾四周,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我的弟弟。他们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阵营,而我,是那个被理所当然牺牲掉的局外人。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在课堂上与函数和公式搏斗,另一半,
则是在马路上与自己的呼吸和极限赛跑。每天二十公里,风雨无阻。一开始,
我爸还真的开车跟在我后面,像个监工一样,不停地按喇叭催促:“快点!步子迈开!
你看那个老太太都比你快!”后来,他觉得跟着我也浪费油,就给我买了个运动手环,
每天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的跑步里程和配速。但凡有一天我跑慢了,
或者因为堵车、天气原因耽误了时间,他就会沉下脸,晚饭时便开始新一轮的说教。
“今天多用了五分钟,你知道这五分钟,汽油能烧掉多少钱吗?
你知道你弟弟的奥数班一节课多少钱吗?你浪费的不是时间,是钱!”在那个家里,
我不是女儿,我是一个移动的、有生命的、能为家庭节省开支的工具。
我把这些情绪都压在心底,因为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我唯一的出路,就是高考,
就是离开这个家。而今天的物理竞赛,是我获得名牌大学自主招生资格的唯一机会。
我不能搞砸。二中暑惊魂走出家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夏日的清晨,
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粘稠。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了每天的“征程”。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昨晚为了复习竞赛的题目,我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张交织在一起,让我每一步都跑得异常艰难。汗水很快就浸透了T恤,
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我能感觉到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眼前阵阵发黑。我咬着牙,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念:坚持住,林默,到了学校就好了。竞赛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身体的极限,有时候并不会屈从于意志的强大。跑到大概七公里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的双腿彻底失去了知觉。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
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一头栽倒在了人行道上。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
我看到路边早餐店门口的温度计,显示着刺眼的38摄C。再次醒来时,
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我动了动手指,
发现手背上插着针头,冰凉的液体正顺着输液管一点点流进我的身体。“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我床边,他身后,
是我面色铁青的父亲,和一脸焦虑的母亲。“医生,我女儿她……”我妈王丽抢着开口。
医生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手里的病历板,语气严肃:“病人是重度中暑,
伴有严重的脱水和电解质紊乱。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情况很危险。你们做家长的,
怎么能让孩子在这种天气下跑十公里?还是个高中生,身体不要了?
”我爸林建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被当众指责而感到难堪。
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医生,话不是这么说的。
我让她跑步是为了锻炼她的意志力!现在的孩子就是太娇气,跑几步路就晕倒,像什么样子!
”医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先生,这不是跑几步路,
是十公里!在将近四十度的高温下!成年人这么跑都容易出事,更何况是个孩子!
你们这是锻炼意志力,还是虐待?”“虐待?”我爸的声音陡然拔高,
引得病房里其他人都看了过来,“你说话注意点!我怎么就虐待我女儿了?我给她吃给她穿,
供她上学,我让她跑跑步怎么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指手画脚?
”“我是医生,病人的健康就是我的事!”医生也不甘示弱,
“她现在需要住院观察至少两天,你们去办一下手续吧。”说完,医生摇了摇头,
转身离开了病房。病房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我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气得不轻。
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只有愤怒和嫌恶。终于,他开口了,
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林默,你可真行啊。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逼你跑步了,
你满意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看着他,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我妈赶紧走过来打圆场,她摸了摸我的额头,轻声说:“默默认真,别惹你爸生气了。
你也是,怎么这么不小心,跑个步还能晕倒。你看现在,还得住院,得花多少钱啊。”钱。
又是钱。在他们眼里,我晕倒了,第一反应不是我的身体怎么样了,而是我的倒下,
会给这个家带来多大的经济损失和名誉损失。这时候,
我弟弟林凡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爸,妈,到底还要多久啊?
我下午还约了同学打游戏呢!”他探头探脑地走进来,看到我躺在病床上,
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姐,你也太弱了吧?跑个步都能进医院,
真是给我们家丢人。你知道吗,就因为你,爸妈把我从游戏机店里叫出来,
害我被朋友笑了半天。”我爸听到林凡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走过去,
慈爱地摸了摸林凡的头:“没事,小凡,都是你姐不懂事。等她出院了,我让她给你道歉。
”然后,他转向我,语气又变得冰冷刺骨:“听到没有?住院费,救护车的钱,
还有耽误你弟弟玩游戏的时间,这些都得从你每个月那三百块的零花钱里扣!
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娇气!”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听着他们一家三口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和指责。我爸在计算着因为我而产生的“沉没成本”。
我妈在担忧着这笔意外开销会影响家庭的“和谐”。
我弟在抱怨着他的娱乐生活因为我的“麻烦”而被打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句话,
是关于我的身体,我的感受,我的痛苦。那个瞬间,我忽然想笑。这三个月来,
我每天像一头被驱赶的牲口一样在马路上奔跑。我以为只要我足够顺从,足够努力,
就能换来他们的安宁,换来我学习的机会。我以为,他们只是节俭,只是不懂得表达。
我以为,血缘,终究是无法割舍的。可是现在,我躺在这张冰冷的病床上,
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才终于明白。我错了。在他们眼里,我林默,
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被爱护的女儿和姐姐。
我只是一个可以为我弟弟的奥数班、为他的新游戏机、为这个家节省油费的,会喘气的工具。
一个工具,坏了,是它自己不耐用。一个工具,坏了,只会让主人烦恼维修的费用。
谁会去心疼一个工具呢?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哀从我的心脏深处涌了上来,
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疼痛和委屈。紧接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我看着他们,
看着我爸那张因为愤怒和吝啬而扭曲的脸,我真的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比轻松的笑。三块命价我的笑声很轻,但在落针可闻的病房里,
却显得格外突兀。我爸的呵斥戛然而止。他和妈,还有林凡,
都用一种看神经病似的眼神看着我。“你笑什么?”我爸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脑子跑坏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来。输液管被我的动作牵动,
手背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但我毫不在意。我掀开被子,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顺着手背滑落。“林默!你干什么!疯了吗!”我妈尖叫起来,
想上来按住我。我抬起眼,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冰冷和陌生,
让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我用手背随意地擦掉血迹,然后光着脚,一步一步地走下病床。
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但我的头脑却异常清晰。
我走到我爸面前。他比我高一个头,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瞪着我,满脸的“你敢造反”的表情。
我仰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爸,从我开始跑步那天算起,到今天,
一共是九十二天。我每天跑二十公里,一共是,一千八百四十公里。”我爸愣住了,
显然没料到我会跟他说这个。我继续说:“按照你那辆破车的油耗,百公里大概十个油。
现在的油价是八块五。所以,这三个月,我为你节省了……一千八百四十公里,
乘以百分之十,再乘以八块五……”我顿了顿,心算出了那个数字。
“……一千五百六十四块钱。”“九十二天,我为你省下了一千五百六十四块钱。平均每天,
十七块钱。”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可怕:“原来,在你心里,你的女儿,我林默,
每天用命跑二十公里,就值十七块钱。”林建军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你这个不孝女!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最清楚。”我转过头,看向我妈王丽,“妈,你总说,
让我听话,别惹爸生气,说他都是为了这个家。可是,这个家里,包括我吗?
”王丽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默默认真,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我们当然是爱你的……”“爱我?”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爱我,
就是在我累到快死掉的时候,对我说‘再坚持一下’?爱我,
就是在我中暑晕倒被送进医院后,第一反应是住院要花多少钱?爱我,
就是看着我爸把我当牲口一样使唤,你却只会说‘他是为你好’?”我的声音不大,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王丽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喃喃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了她,
不留一丝情面,“在这个家里,林建军是天,林凡是地。而你,是维护这个天地的帮凶。
至于我,我什么都不是。”最后,我看向缩在角落里,一脸惊恐的林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