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墟上造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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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年会上的玻璃碴林小雨站在年会大厅的镀金大门外,深吸了一口气。

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混杂着香槟气泡破碎的声音和虚伪的笑声。

她拉了拉身上那件米白色小礼服——上周才咬牙买下的,标签还没舍得剪,

藏在侧缝里硌着皮肤。“小雨,站这儿干嘛呢?”同事小张端着两杯香槟晃过来,

递给她一杯,“王总刚还问你去哪儿了。”“补个妆。”林小雨接过杯子,没喝。

小张凑近了些,香水味浓得呛人,“听说今晚要宣布华南区副总监人选,

王总在董事会上力推你。”她眨眨眼,那眼神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林小雨扯出个笑,

没接话。她二十九岁,在这家建材公司做了六年,从行政助理做到市场部经理。

华南区副总监的位置空了三个月,人人都说非她莫属。王总——王志远,她的顶头上司,

也确实多次暗示过。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司仪在台上喊:“下面有请我们王总致辞!

”透过门缝,林小雨看见王志远走上台。四十五岁的男人,保养得当,西装合身,

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都恰到好处。他接过话筒,目光扫过全场,在某处停顿了一秒。

林小雨顺着那目光看去,是自己常站的位置。“……公司能有今天的成绩,

离不开每一位同事的努力。”王志远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温和有力,

“特别要感谢市场部的林小雨经理,去年‘金鼎’项目的成功,她功不可没。

”几道目光投向门外。林小雨推门进去,微笑着朝台上点了点头。掌声又响起来,

夹杂着几声口哨。她走到惯常的位置——离主桌不远不近,既不会太显眼,

又能随时响应领导召唤。王志远讲完话下来,经过她身边时,脚步慢了半拍。“今天很漂亮。

”声音很低,只有她能听见。林小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香槟酸涩,气泡刺着喉咙。

她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加班的深夜,王志远留在办公室“陪她”,递来的那杯热水,

还有覆在她手上的温度。他说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他说遇见她是中年生活的唯一光亮。

俗套得像八点档电视剧。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可二十九岁的年纪,在一线城市,

每月交完房租所剩无几,

老家父母三天两头暗示该结婚了——这些像细沙一样堆叠起来的压力,

让那点温暖显得如此珍贵。“下面进入抽奖环节!”司仪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三等奖,

二等奖,一等奖。每年都是这套流程。林小雨看着台上满脸通红的获奖者,

想起自己刚进公司那年的年会,抽到一床电热毯,高兴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时王志远还是市场总监,给每个新人发了红包,她的那份特别厚。他说:“小雨有潜力。

”手机震了一下。王志远发来的微信:“结束后等我,有事说。”她盯着那行字,指尖发凉。

大概是要说副总监的事,或者……她不敢往下想。这三个月,

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那个加班的夜晚,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他说要等离婚手续办妥,

她信了——或者说,愿意信。“特等奖!价值两万的欧洲双人游!”司仪喊得声嘶力竭。

大屏幕滚动着所有人的照片,停下时,林小雨看见了自己的脸。周围响起欢呼,

几个同事推着她上台。她懵懵地走上去,接过那个巨大的礼盒,

司仪把话筒递过来:“林经理说两句?”聚光灯刺眼。林小雨眯着眼,

在人群中寻找王志远的身影。他站在主桌旁,举杯朝她示意,笑得温柔。那一刻,

她忽然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副总监,光明正大的关系,也许真的可以。

“我……”她刚开口。大厅的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女人闯进来,

身后跟着两个保安,拉扯着,叫喊着。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女人四十出头,

妆容精致但眼圈通红,头发有些乱。她站在门口,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全场,最后定在台上。

定在林小雨身上。“就是她!”女人尖叫起来,手指笔直地指向林小雨,

“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时间凝固了。香槟气泡在杯子里上升,破裂,无声无息。

林小雨握着话筒,手指关节泛白。她看见王志远的脸色瞬间煞白,看见同事们交换的眼神,

看见小张捂住嘴,眼睛却亮得吓人。保安终于拉住了红大衣女人,但她还在喊,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玻璃碴,砸在大理石地板上:“王志远你出来!

你跟我保证过断了联系的!这个小三凭什么拿特等奖?凭床上功夫好是吧?”哄笑声。

压抑的、兴奋的、幸灾乐祸的哄笑声从各个角落冒出来。林小雨站在台上,

手里的礼盒突然重得拿不住,掉在地上,包装纸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廉价的旅行宣传册。

王志远终于动了。他快步走向那个女人,压低声音说着什么,试图把她拉出去。

女人甩开他的手,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狠狠摔在他脸上。照片散落一地,

有几张滑到林小雨脚下。是她和王志远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

是她上车时王志远护着她头顶的动作。是某个雨天,两人撑着一把伞。都是工作场合,

却因为拍摄角度显得暧昧不清。“证据!这都是证据!”女人哭喊起来,

“我跟踪你们三个月了!王志远,你今天必须选,要这个**还是要这个家!

”林小雨蹲下身,捡起一张照片。是她上个月感冒,王志远递给她一盒药。照片里,

他的眼神确实温柔过头了。原来如此。原来那些“巧合”的加班,“顺便”的晚饭,

“偶然”的关心,都被第三只眼睛看着。她站起来,腿有点软。台下几百双眼睛盯着她,

像看动物园里突然发狂的动物。她寻找王志远的目光,乞求一点解释,一点安慰,

哪怕只是一点歉意。但他避开了。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红大衣女人身上,

低声下气地哄着:“老婆,我们出去说,别在这儿闹……”老婆。他说老婆。

林小雨突然想笑。六年了,她居然从不知道王志远的妻子长这样。他总说“那个女人”,

说“黄脸婆”,说“早就没感情了”。原来这个“黄脸婆”会穿红大衣,会化精致的妆,

会在众目睽睽下把尊严摔得粉碎——为了一个早已变心的丈夫。

“林经理……”司仪尴尬地凑过来,想拿回话筒。林小雨没松手。

她看着王志远半搂半抱地把妻子往外带,看着那个挣扎的红衣身影,看着满地狼藉的照片。

然后她举起话筒,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王总。”整个大厅安静下来。

连那个红衣女人都停止了哭喊,转过头看她。王志远身体僵住了,

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来。他眼神里有警告,有恳求,有慌乱。林小雨全都看懂了。

她微微一笑,对着话筒说:“谢谢您的栽培。明天的辞职信我会发到您邮箱。

”她把话筒塞回司仪手里,走下台。高跟鞋敲在大理石上,咔,咔,咔,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尊严上。经过主桌时,小张拉住她:“小雨,

你别冲动……”林小雨抽回手,没说话。她穿过人群,走出大厅,走进十二月冰冷的夜风里。

礼服单薄,她抱着胳膊,站在路边等车。手机在不停地振动,

王志远的名字在屏幕上闪了又灭,灭了又闪。她没接。抬起头,

看见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映出城市的灯火,也映出自己苍白的脸。二十九岁,六年青春,

一场幻梦。副总监,欧洲双人游,光明正大的未来——全是玻璃上的倒影,一碰就碎。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她拉开车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年会大厅的灯光依然温暖璀璨,

像一颗虚假的星星。她坐进车里,对司机说了地址。车子启动时,手机又震了。

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林**,我是王志远的妻子。我们得谈谈。”窗外,

城市夜晚的霓虹流淌成一片模糊的光河。林小雨盯着那行字,很久,然后慢慢按下了删除键。

不。她在心里说。你们夫妻的事,我不奉陪了。但真的能就此抽身吗?她不知道。

只知道今晚之后,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像精致瓷器上的第一道裂痕,细微,

但再也无法复原。出租车汇入车流。后视镜里,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越来越远,

终于消失在拐角处。而明天,终将到来。22工位上的橡皮屑早上七点四十三分,

林小雨站在公司楼下。她穿着平常的驼色大衣,

里头是昨天那件米白色小礼服——没有时间回家换,也没有别的选择。

保安老张从岗亭里探出头,眼神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又缩回去,假装没看见。电梯里有熟人。

财务部的小李,以前常找她对报销单。小李盯着电梯楼层数字,脖子梗着,

后脑勺的短发一根根竖着。直到十六楼“叮”一声,她快步走出去,没回头。

林小雨最后一个出电梯。市场部的玻璃门开着,里头嗡嗡的人声在她出现时突然低下去,

像收音机被调小了音量。几十道目光扫过来,又迅速移开。有人咳嗽,有人猛敲键盘,

有人起身往茶水间走。她的工位在靠窗第三个。六年,从角落的临时桌搬到这里,花了三年。

桌上有盆绿萝,叶子有些黄了;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

杯沿缺了个小口;还有摞半尺高的文件夹,

最上面是“金鼎项目结案报告”——她熬了三个通宵做的。小张从隔壁隔间蹭过来,

手里端着杯咖啡。“小雨,你真要辞职啊?”声音压得很低,眼睛却亮晶晶地瞟着四周。

“嗯。”林小雨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来,需要密码。“其实王总他……”小张凑得更近,

咖啡味混着口红的甜腻,“他老婆一直那样,疑神疑鬼的。我们都劝你别往心里去。

”“知道了。”林小雨点开邮箱。辞职信昨晚就写好了,简短,客气,没提年会的事。

鼠标在发送键上悬了几秒,点下去。小张讪讪地坐回去。键盘声又密集起来,

夹杂着压低的笑话。林小雨开始收拾抽屉。回形针、便利贴、头痛药、充电线、半包纸巾。

还有个小铁盒,打开是各式各样的橡皮——她有个毛病,思考时喜欢搓橡皮屑,

六年积了一盒子,白的、粉的、蓝的,碎碎的像雪花。人事部的邮件很快回了:“林经理,

请来306面谈。”306是人事总监办公室。李总监五十多岁,梳一丝不苟的发髻,

戴金丝眼镜。林小雨进去时,她正在泡茶,手势缓慢,热水注入玻璃壶,茶叶翻滚。“坐。

”李总监没抬头,“你的辞职信我看到了。”林小雨坐下。沙发很软,人陷进去一点。

“按流程,我需要了解辞职原因。”李总监推过来一杯茶,碧绿的汤色,“当然,

你如果不想说,也可以不说。”茶水烫手。林小雨捧着杯子,看热气一缕缕上升。

“个人发展原因。”“嗯。”李总监从眼镜上方看她,“王总知道吗?”“邮件抄送他了。

”“他还没批复。”李总监抿了口茶,“你知道,华南区副总监的任命,

本来今天下午要发公告的。”林小雨的手指收紧。杯子太烫,但她没松手。

“公司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李总监声音温和,像在念稿子,“六年了,林经理。

从行政助理到市场部经理,你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年会上的……不愉快,毕竟是私人事务。

公司不会因为员工的私人事务,影响对专业能力的判断。”话说得漂亮。

林小雨想起昨晚满地照片,想起那声“狐狸精”,想起几百双眼睛。私人事务。

原来当众扒光一个人的尊严,可以这么轻描淡写。“我已经决定了。”她说。

李总监看了她一会儿,摘下眼镜擦拭。“按合同,辞职需要一个月交接期。

但王总那边……”她顿了顿,“建议你休完年假,提前离职。薪资结算到本月末,

年终奖照发。”这是赶人了。林小雨点点头:“好。”“工作交接,我会让小张暂时接管。

”李总监重新戴上眼镜,“你今天就可以整理物品。公司会开离职证明,写个人原因辞职,

不会提其他。”“谢谢。”林小雨站起来。走到门口时,李总监又叫住她。“小雨。

”这次没叫林经理,“女人在职场,不容易。有些选择,做了就要承担后果。你还年轻,

路还长。”林小雨回过头。李总监已经低头看文件,侧脸在晨光里显得疲惫。她忽然想起,

公司里一直有传闻,李总监年轻时也做过某位高管的“红颜知己”,后来那位高管调走了,

她留在人事部,一留二十年。“我明白。”林小雨说。回到工位时,小张已经站在她桌边,

手里拿着一张交接清单。“李总监让我跟你对接。”她笑得有些勉强,

“这些项目我都不是很熟……”“文件都在共享盘里,编号对应清单。”林小雨打开抽屉,

拿出那个小铁盒,“这个我带走,其他你看着处理。”“王总刚来电话了。”小张压低声音,

“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该来的总会来。林小雨穿过走廊,脚下地毯很厚,

脚步声被吸得干干净净。副总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她敲门。“进。

”王志远站在窗前,背对着门。西装还是昨晚那套,有些皱了。听见她进来,他没回头,

只说:“把门关上。”林小雨关上门,没往里走。两人隔着五米远,

中间是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头摆着水晶奖座——“年度最佳管理者”,去年年会颁的。

“你要辞职。”王志远转过身,眼睛里有血丝。“邮件您应该收到了。”“我不同意。

”他走过来,在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敲着桌面,“小雨,昨晚是个误会。

我妻子她……情绪不稳定,我一直想跟她离婚,但她不肯,用各种方式闹。”林小雨没说话。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挤进来,在地上切出明暗条纹。她站在暗的那边。“副总监的位置是你的。

”王志远声音放软,“公告今天就会发。你在公司六年,最有资格的就是你。

不能因为一点私事,毁了自己的前程。”“一点私事。”林小雨重复这四个字。

王志远顿了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样,你先休一周假,等风波过去,回来上班。

我会处理好家里的事,给你一个交代。”“什么交代?”林小雨问。王志远愣了一下。

他大概没料到她会反问。“我们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等我离婚。”林小雨忽然想笑。

是真的笑,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扯。她赶紧低头,

看见自己鞋尖上一点灰——昨晚从年会走回出租屋,十公里路,鞋脏了。“王总,

”她抬起头,“您妻子昨晚说,跟踪我们三个月了。”王志远的脸色变了变。

“所以那些加班,那些偶遇,那些‘顺便’的晚饭,她都知道。”林小雨语速很平,

像在汇报工作,“您一边跟她说要断,一边跟我说要等。三个月,足够一个人想明白很多事。

”“小雨……”“我不会辞职。”林小雨说。王志远眼睛一亮。“我会正常交接,

做完这个月。”她继续说,“该我的工资、年终奖、离职证明,一样不能少。

但今天下午我就走,年假从明天开始休。”“你非要这样?”王志远站起来,

声音里有了怒意,“你知道现在工作多难找?二十九岁,女性,中层管理,

出去能找到什么位置?”“那是我的事。”林小雨转身去拉门把手。“林小雨!

”王志远追过来,抓住她手腕。力气很大,昨晚被妻子摔照片时,

他也是这样抓住那个红衣袖子的。“我对你是真心的,你感觉不到吗?

”林小雨低头看那只手。修长,干净,无名指上有道浅浅的戒痕。她慢慢抽回手,

像从泥潭里拔出一只脚。“王总,”她看着他的眼睛,“您对您妻子,也说过同样的话吧。

”王志远僵住了。林小雨拉开门。走廊里有几个同事假装路过,迅速闪进茶水间。

她目不斜视地走回自己工位,开始收拾最后的东西。绿萝不要了。马克杯不要了。

文件夹整整齐齐摞在桌上。她把小铁盒装进包里,橡皮屑在里面沙沙响。然后拿出手机,

拍了张工位的照片——六年,最后就剩这张照片。小张蹭过来,递给她一个纸箱。

“这个给你装东西。”“谢谢。”林小雨把几本专业书放进去。

“其实……”小张咬了咬嘴唇,“王总他老婆,昨晚后来在群里发了好多消息。

说要去公司闹,要让你身败名裂。王总压下来了。”林小雨拉上背包拉链。“是吗。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小张问得小心翼翼。林小雨抱起纸箱。很轻,

六年就这点分量。“还没想好。”她走出市场部。这次没有人抬头,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屏幕,

好像那里有拯救世界的密码。电梯来时,里头空无一人。她走进去,按下一楼。

电梯下降的失重感,很像昨晚站在年会台上的感觉。林小雨靠着轿厢壁,

看楼层数字一个个跳:16、15、14……到8楼时,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看见她,

愣了一下,退出去等下一趟。门重新关上。林小雨忽然想起第一天来公司面试,

也是这部电梯。那时她二十三岁,穿借来的西装套裙,手心全是汗。王志远是面试官之一,

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个行业。她说,因为觉得建材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盖房子,造桥,

看得见摸得着。王志远当时笑了,说,年轻人有想法很好。电梯到一楼。门开,

大厅里人来人往。前台小姑娘看见她抱着纸箱,眼神闪了闪,低下头假装忙。

林小雨走出旋转门。十二月的风灌进来,她没穿外套,礼服裙摆被吹得贴在小腿上。

手机震了,是银行短信,工资到账了,比平时多一笔——年终奖。她站在路边,

纸箱放在脚边。车流滚滚,对面商场的大屏幕上在播广告,模特笑得毫无阴霾。

包里的铁盒随着动作沙沙响,那些橡皮屑,那些无数个加班夜晚搓掉的碎屑,都在里面。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陌生号码,但不是昨晚那个。她接起来。“请问是林小雨女士吗?

”一个男声,很年轻,“我们收到您的简历,想约您明天上午十点面试。”林小雨怔住了。

“简历?我没……”“您在招聘网站上的简历是公开状态。我们这边是‘辰星建材’,

新成立的公司,正在组建市场团队。”对方语速很快,“看了您的项目经验,觉得非常合适。

不知道您明天是否有时间?”风更大了。林小雨把手机换到另一边耳朵,手指冻得发麻。

她回头看了眼公司大楼,十六楼那排窗户里,有一扇是她的工位。现在应该已经坐着别人了。

“林女士?”“有时间。”她说,“地址发我吧。”挂掉电话,她弯腰抱起纸箱。

纸箱底部有点软,可能是昨晚淋了雨。她得走快点,回家换衣服,准备明天的面试。还有,

得买件厚外套。走过街角时,她看见垃圾桶,犹豫了一下,把纸箱放进去。那些书,

那些笔记,那些印着公司logo的物件,都不要了。但小铁盒还在包里。她拿出来,打开,

抓了一把橡皮屑。白的,粉的,蓝的,混在一起,像彩色的雪。她松开手,让风把它们吹走。

碎屑在空中打个旋,散开,落在人行道上,很快就被行人踩进尘土里。林小雨合上空盒子,

装回包里。铁盒很轻,但还有点用。至少能装点别的东西。她继续往前走。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昨晚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王妻的:“我们谈谈,

否则我会让你在这个行业混不下去。”林小雨看完,没删,也没回。她把手机调成静音,

塞进大衣口袋。天空是灰白色的,像一块用旧了的橡皮。她仰头看了看,然后加快脚步,

汇入人群。33旧橡皮与新钢笔早上九点四十七分,林小雨站在一栋灰色写字楼前。

楼很新,玻璃幕墙反射着阴天的光,冷冰冰的。门口立着块牌子:“辰星建材有限公司”,

黑底金字,字迹锋利。她穿着昨晚熨好的藏青色套装——三年前买的,当时为了竞标会,

咬牙花了一个月工资。如今腰身有点松,坐在公交车上时,她不断拉扯下摆。

包还是那个旧皮包,边缘磨损了,但擦过鞋油,勉强能看。手机震了一下。

小张发来微信:“王总老婆在公司群里发疯了,说要让你身败名裂。你还好吗?

”林小雨没回,把手机调成静音。电梯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镜面墙壁映出她的脸:眼下有青影,粉底盖不住。她抿了抿嘴唇,让颜色均匀些。

电梯停在十二楼。门开,前台空着,桌上摆着一盆蔫了的绿萝。往里看,

开放式办公区空了大半,几张桌子上蒙着防尘布。尽头有间玻璃办公室,里头有人影晃动。

“林**?”一个年轻男人从办公室走出来,大概二十七八岁,穿浅灰色衬衫,没打领带,

“我是昨天跟您通话的赵明。”“您好。”林小雨伸出手。赵明握手的力度很轻,一触即放。

“这边请。”他引她走向玻璃办公室,“公司刚成立三个月,还在组建团队。环境比较简陋,

见谅。”办公室里只有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台电脑。桌上堆着建材样品手册,

墙上贴着全国地图,几个城市被红圈标出。赵明给她倒了杯水,纸杯,水温刚好。

“您的简历我们仔细看了。”赵明坐下,没看文件,直接看着她说,

“‘金鼎项目’是业内标杆,能拿下来不容易。”林小雨双手捧着纸杯。“团队努力的结果。

”“但您是负责人。”赵明笑了笑,眼角有细纹,“王志远把这个项目全权交给您,

说明他认可您的能力——至少在工作上。”这话里有话。林小雨抬起眼,赵明的表情很坦然,

像在陈述事实。“辰星是做新型环保建材的。”赵明转开话题,指向墙上的地图,

“目前重点开拓华东、华南市场。我们需要一个有经验、有人脉的市场总监,组建团队,

打开局面。”市场总监。比副总监还高半级。林小雨手指收紧,纸杯微微变形。

“您可能想问,为什么找您。”赵明靠回椅背,“第一,您在行业六年,

从执行到管理都做过。第二,‘金鼎项目’证明了您的实战能力。第三……”他顿了顿,

“我们知道您现在的情况。”来了。林小雨放下纸杯,杯底在桌面磕出轻响。

“王志远的妻子在圈子里放话,要封杀您。”赵明说得直白,“不少公司听到风声,

不敢用您。但辰星不怕这个。”“为什么?”“因为我们需要有真本事的人,

更因为……”赵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过来,“我们和王志远的公司,是竞争对手。

”林小雨翻开文件。是市场分析报告,详细列出了王志远公司的主要客户、项目、报价策略。

最后一页是辰星的产品优势对比表,各项参数都比对方高。

“王志远去年拿了‘最佳管理者’,靠的是吃老本。”赵明手指敲了敲表格,

“他的产品线五年没更新,靠关系和回扣维持客户。现在环保政策收紧,

他的老路子走不通了。”“所以你们找我,是因为我熟悉他的公司和客户。

”林小雨合上文件。“这是一部分原因。”赵明承认,“但更重要的是,您了解市场的痛点。

您在他手下六年,最清楚那些项目哪里有问题,客户哪里不满意——这些正是我们的机会。

”窗外有乌云移过来,办公室暗了些。林小雨想起“金鼎项目”验收时,

确实有客户抱怨材料环保等级不达标,王志远让压下来了。还有上个月的“碧湖苑”项目,

预算砍得太狠,用了次等材料,她提过意见,被驳回。“待遇方面。”赵明又拿出一张纸,

“月薪比您之前高30%,年底按业绩分红。配团队,预算您提,我批。

只有一个要求:半年内,在华南市场拿下三个标杆项目,证明辰星的产品能打。

”林小雨看着那份薪酬方案。数字很诱人,足以让她立刻还清信用卡,租个更好的房子,

甚至给老家父母打一笔钱。但她没立刻接。“我需要考虑。”她说。赵明点点头,

似乎意料之中。“当然。不过有个情况得告诉您:王志远今天早上约了我们的投资人吃饭,

想谈收购辰星的事。”林小雨猛地抬眼。“他公司现金流紧张,急需新产品线。

”赵明语气平静,“如果收购成功,您在我这儿工作的事,他很快就会知道。

到时候……”到时候,她要么再次面对王志远,要么失业。

林小雨明白这个“考虑”的期限有多短。“您有两天时间。”赵明站起身,表示谈话结束,

“如果决定来,周一报到。如果不行……”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就当交个朋友。

”林小雨接过名片。纸质厚重,边缘烫金。她放进口袋时,指尖碰到那个小铁盒,凉凉的。

走出写字楼时,开始下雨。细密的冬雨,打在脸上像针尖。林小雨没带伞,站在屋檐下等车。

手机屏幕亮着,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一半是王志远,

一半是陌生号码——大概是王妻换着号打。还有一条短信,

来自昨晚那个号码:“我在你公寓楼下。我们谈谈,否则后果自负。”林小雨盯着那行字,

看了很久。雨越下越大,路面开始积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她突然想起二十三岁那年,

第一次被客户刁难,躲在消防通道里哭。王志远找到她,递来一块手帕,

说:“职场就是这样,要么忍,要么狠。”那时她觉得这话深刻。现在想来,他说的“狠”,

大概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温柔。叫的车到了。林小雨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去金鼎大厦。

”那是“金鼎项目”的所在地,一栋三十层的写字楼,

外墙用的是王志远公司提供的幕墙玻璃。车程四十分钟,足够她整理思绪。雨刮器来回摆动,

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林小雨打开包,拿出那个小铁盒。打开,里面空了,

只剩盒底一点橡皮屑粉末。她倒出来,粉末沾在指尖,灰白色,像燃尽的香灰。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时,她按下车窗,让风把粉末吹走。然后合上空盒子,放回包里。

铁盒边缘硌着手掌,硬硬的,像个决定。金鼎大厦到了。她没下车,

只是让司机绕着大楼转一圈。玻璃幕墙在雨中泛着冷光,

有几块颜色不太一样——那是验收后更换的,因为原批次有瑕疵。

当时王志远骂了采购部一顿,但没追责供应商,因为那是他表弟的公司。车子转完一圈,

林小雨说:“去松涛苑。”那是她租住的小区。老房子,没有电梯,六楼。

楼道里贴满小广告,台阶边缘破损。爬上楼时,她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

咔,咔,咔,像某种倒计时。到五楼拐角,她停下了。一个女人坐在她家门口的楼梯台阶上。

红色大衣,黑裤子,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是王志远的妻子。两人对视了几秒。女人先开口,

声音嘶哑:“林小雨?”“是我。”林小雨没往上走,停在拐角平台。女人站起来,

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等了你两个小时。”她从上往下看林小雨,眼神像在审视货品,

“比照片上瘦。”林小雨没接话。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往上走。女人侧身让开,但没走,

跟着她到门口。“要进来吗?”林小雨打开门。屋子很小,一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

沙发是房东的,罩着米白布套;茶几上摆着几本书,最上面是《建材市场分析与策略》。

窗台上有个玻璃瓶,插着几支干花——上周买的,已经褪色了。女人走进来,环视一圈,

目光在书架上停留。那里有林小雨的奖杯和证书,

年度优秀员工、项目管理能手、金鼎项目纪念牌。都是王志远颁给她的。“坐。

”林小雨去厨房倒水。水壶空了,她拧开水龙头接水,手有点抖。女人在沙发上坐下,

背挺得很直。“我今天来,不是来闹的。”她说,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昨天在年会上,

我失控了。对不起。”林小雨端着水杯出来,放在茶几上。两人隔着杯子上腾起的热气对视。

“我跟王志远结婚十八年。”女人端起水杯,没喝,只是暖手,“他追我那会儿,

也是市场部小职员,骑自行车接我下班,说等升了经理就娶我。”她笑了笑,笑容很苦,

“后来他真当经理了,也真娶我了。再后来,他当总监、副总,回家越来越晚,

手机永远静音。”林小雨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你不是第一个。”女人看着她,

“三年前有个实习生,两年前有个客户经理,去年还有个他招进来的海归。每次我都闹,

他都说会断,每次都断不干净。”“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林小雨问。

“因为你是最久的一个。”女人放下杯子,“六个月。之前那些,最多三个月。

而且你工作能力强,他真的看重你。”她顿了顿,“年会前一周,他在家说梦话,喊你名字。

我查了他手机,发现他给你发了副总监的任命草稿,还没发出去。”林小雨手指掐进掌心。

那封草稿,她确实收到过,王志远说是董事会初步意向,让她先看看。“所以我崩溃了。

”女人深吸一口气,“不是因为你有多特别,而是因为我知道,这次他可能真的动心了。

工作上的欣赏,比肉体出轨更可怕。”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雨敲窗户的声音。

林小雨看向书架上的奖杯,那些曾经代表荣耀的东西,此刻看起来像廉价的装饰品。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做个交易。”女人从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里头是王志远的声音,带着醉意:“……林小雨?她就是一把好用的刀,听话,能干,

还容易控制。等副总监任命发了,她更死心塌地……”录音很短,但每个字都清晰。

林小雨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昨晚跟朋友喝酒时说的,我录下来了。

”女人关掉录音笔,“我可以把这段发给业内所有公司,让你彻底找不到工作。

也可以给你另一条路。”“什么路?”“帮我。”女人身体前倾,眼睛发亮,

“他公司现在资金链有问题,至少三个项目在亏钱。我要离婚,但他转移了财产,

我只能分到一点残渣。

如果你能拿到他公司内部的真实账目、问题项目的证据……”“你要我当商业间谍。

”林小雨打断她。“是拿回我应得的。”女人声音尖锐起来,“十八年,我陪他从无到有,

现在他要一脚踢开我,跟新欢双宿双飞?没门!”“我不是他的新欢。”林小雨站起来,

“我们之间没有您想象的那种关系。”“没有?”女人也站起来,从包里摔出一叠照片。

这次不是工作照,是酒店门口的照片,虽然模糊,但能认出是林小雨和王志远。

时间显示是两个月前,她去邻市出差,王志远“正好”也去那里见客户。

“那晚我们各自住一个房间。”林小雨说,声音很稳,“您可以查酒店记录。”女人愣住。

“王总对我是有过暗示,但我没有接受。”林小雨继续说,“之所以没撕破脸,

是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就这么简单。”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雨声大了,

哗哗地敲打玻璃窗。女人慢慢坐回沙发,肩膀垮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原来是这样。

”她喃喃道,“原来他连你都没搞定。”林小雨拿起那叠照片,一张张撕碎,扔进垃圾桶。

“您该对付的是您丈夫,不是我。”女人抬起头,眼睛通红。“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累了。”林小雨说,“也因为不想再跟你们夫妻的事扯上关系。

”女人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声有点凄凉。“好。我信你。”她站起来,

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这是昨天在年会闹事的赔偿。

医药费、精神损失费都在里面,具体金额律师算的。”林小雨没碰信封。“另外,

”女人走到门口,回过头,“小心王志远。他这个人,得不到的就会毁掉。你辞职,

等于打他的脸,他不会善罢甘休。”门关上了。高跟鞋声在楼梯间渐渐远去。

林小雨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茶几上的信封,还有垃圾桶里撕碎的照片碎片。窗外的雨还在下。

她走到窗边,看见那个红色身影走出楼道,没打伞,在雨中慢慢走远,最后消失在街角。

手机震了。是赵明的短信:“刚得到消息,王志远和投资人的饭局取消了。原因不明。

您的考虑时间可以延长到周末。”林小雨回复:“周一见。”然后她打开电脑,

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辰星建材市场开拓方案”。

第一行字是:“基于对竞争对手的弱点分析……”打字时,她瞥见桌上那支旧钢笔,

笔帽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铜色。那是刚工作时买的,用了六年。她拿起来,握在手里,

冰凉的金属感从指尖传来。明天去买支新的吧。她想。该换的,总得换。

44晨会上的沉默周一早晨七点半,林小雨站在辰星建材十二楼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城市的早高峰,车流在阴雨中缓慢蠕动,像一条疲倦的灰色河流。

她手里端着刚泡的咖啡,纸杯边缘被捏得微微变形。办公区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九张工位,

只坐了四个人,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有人埋头吃早餐,有人对着小镜子补妆,

有人戴着耳机噼里啪啦敲键盘。没人主动跟她打招呼。“都到了吗?”赵明从办公室走出来,

手里拿着笔记本,“会议室,五分钟。”会议室很小,长桌六张椅子。赵明坐主位,

林小雨坐在他右手边。另外四个人陆续进来,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彼此之间有明显的空位。

“介绍一下。”赵明没起身,手指敲了敲桌面,“林小雨,新任市场总监。之前在华建六年,

金鼎项目的负责人。”四道目光投过来。林小雨迎上去,点头:“大家好。

”“这是市场部目前的人。”赵明依次点名,“陈芳,渠道专员,之前在广告公司。李浩,

数据分析,应届生。吴磊,客户维护,从竞争对手挖来的。张薇,行政兼内勤,

公司成立就在。”每个人被点到名时都抬了抬头,表情各异。陈芳三十出头,短发,

妆容精致,打量林小雨的眼神带着审视。李浩很年轻,戴黑框眼镜,紧张地推了推镜架。

吴磊四十多岁,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眼神躲闪。张薇二十多岁,圆脸,一直低头记笔记。

“林总监今天第一天上班。”赵明转向林小雨,“你说几句?”林小雨放下咖啡杯。

“我看了各位之前的周报和项目记录。”她语速平稳,“辰星成立三个月,

签了七个中小型项目,总金额四百二十万。其中三个项目有回款问题,

两个项目客户投诉材料色差。”几个人脸色都变了变。陈芳撇了撇嘴。“问题出在哪儿,

我们都知道。”林小雨翻开笔记本,“新产品,新公司,客户信任度低。所以接下来三个月,

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建立标杆项目;第二,梳理标准流程;第三,培养核心客户。

”吴磊小声嘟囔:“说得容易。”“是不容易。”林小雨看向他,“所以需要各位配合。

陈芳,你手上的家居城项目,明天给我详细渠道分析报告。李浩,

把过去三个月所有客户投诉分类,找出共性。吴磊,你维护的五个客户,

本周内全部拜访一遍,了解真实需求。张薇,整理所有供应商资质文件,缺什么补什么。

”她说完,会议室安静了几秒。赵明先笑了:“就按林总监说的做。散会。”人陆续走出去。

陈芳经过林小雨身边时,低声说了句:“新官上任三把火啊。”林小雨装作没听见。

她收拾笔记本时,赵明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文件夹:“你的办公室在隔壁,昨天刚收拾出来。

另外,下午三点,投资人要见你。

”文件夹里是公司股权结构、产品线详情、还有一份保密协议。林小雨快速翻到最后一页,

看见投资人名单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