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的午后,阳光毒辣得能把人晒化。
我提前结束了一个画展的筹备工作——我在一家画廊做策展助理,那是我的梦想工作——满心欢喜地想回家给陆时砚一个惊喜。
他说过今天会早点回来,我打算做他爱吃的红烧肉,再开一瓶他收藏的红酒。
我拎着从超市买来的新鲜五花肉和配料,哼着歌打开门。
玄关处,他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那里,像两个安静的士兵。
他没回来。
心里的雀跃稍稍落了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就等他回来,一起准备晚餐,也许更有情趣。
厨房里,我系上围裙,开始忙碌。
洗肉、切块、每一刀都仔细认真。
水开了,肉块在里面翻滚,血沫被一点点撇去。
炒糖色是个技术活,我失败过很多次,不是炒焦了就是颜色不够亮。
但现在我已经很熟练了,看着冰糖在油里融化,变成漂亮的焦糖色,再把焯好水的肉块倒进去翻炒,每一块肉都均匀地裹上琥珀般的光泽。
香味慢慢从锅里飘出来,带着酱油的醇厚和糖的微甜。
我满意地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肉,擦擦手,打算去客厅休息一下,等他回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茶几上他的手机。
屏幕亮着,幽蓝的光在昏暗的客厅里格外刺眼。
他平时手机从不离身,今天大概是走得急,忘了。
我的脚步顿了顿。
我知道不该看,我们之间应该保有隐私和信任。
可就在我准备移开视线时,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消息预览:
阿瑶:“时砚,梦到你了,醒来枕头都湿了。这里的向日葵开了,和当年我们学校后面的那片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阿瑶。
这个从未听他提起过的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扎进了我的眼睛。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厨房里红烧肉炖煮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茶几上那点蓝光,牢牢锁住了我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的腿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步步挪向茶几。
拿起手机时,指尖冰凉,抖得几乎握不住。
屏幕没有锁——他对我从不设防,或者说,他觉得我不值得他设防。
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就是“阿瑶”。
头像是一张照片: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背对镜头,长发被风吹起,阳光在她的发梢跳跃。
很美,美得让我心头发慌。
我颤抖着手点进去。
聊天记录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我机械地往上滑动,时间线倒退回三年前,甚至更早。
无数个日夜的思念、担忧、计划、承诺,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凌迟着我的神经。
最近的对话是今天早上:
阿瑶:“时砚,我昨晚又梦见我们大学的时候了,你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载我,我搂着你的腰,风吹得我的裙子都飞起来了,你还笑我。”
陆时砚:“我也常梦见。那辆车后来散架了,我还留着车铃。”
阿瑶:“那你什么时候才来找我?三年了,每一天都是煎熬。”
陆时砚:“阿瑶,再等等,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干净。不会太久了,我保证。”
我的呼吸开始困难,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手指继续往下滑,滑到两周前:
阿瑶:“那……苏晚呢?你真的要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吗?我知道她长得像我,朋友们发的照片我看过了……可我不想你把她当成我的替身,这对她不公平,对我也……”
陆时砚:“她只是……一个念想。看着她的脸,我能熬过等你回来的日子。等找到你,安顿好你,我就会跟她分开。她不会耽误我们,阿瑶,相信我。”
阿瑶:“可你这样对她太残忍了。”
陆时砚:“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阿瑶,我只要你回来,其他任何人、任何事,我都可以不在乎。”
“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我。
再往下翻,是更久远的记录。
林瑶(现在我知道她叫林瑶了)三年前突然离开,原因不明。
陆时砚疯了一样找她,动用了所有关系,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甚至国外。
他在各个社交平台发布寻人启事,重金悬赏,委托了不止一家**。
而就在他寻找林瑶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在咖啡馆遇到了我。
三年前的秋天,我在一家大学附近的咖啡馆做**赚生活费。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空气里飘着咖啡豆的焦香。
他推门进来,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牛仔裤,却带着一种与周遭学生气格格不入的沉郁气质。
他要了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我给他递咖啡时,手一滑,半杯咖啡泼在了他的手背上。
滚烫的液体瞬间把他的皮肤烫红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他擦,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却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光闪过。
“没关系,”他说,声音低沉,“不疼。”
后来他每天都来,每次都点美式,坐在同一个靠窗的位置。
他会跟我闲聊几句,问我叫什么,学什么专业。
他看着我说话的样子,总是有些失神,好像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
一个月后,他问我:“苏晚,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但当时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冲昏了头脑,以为那是深情。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了头。
现在,看着这些聊天记录,我才明白他那一刻的失神,他眼中复杂的情愫,到底是什么。
他只是在我脸上,看到了林瑶的影子。
我继续往下翻,看到我给他发的无数条消息:
“今天下雨了,记得带伞。”
“胃还疼吗?我给你炖了汤在保温桶里,让助理拿给你。”
“睡了吗?有点想你。”
“画廊新到了一批画,有一幅向日葵的,金灿灿的,很好看,想起了你。”
他的回复寥寥无几,且千篇一律:“嗯。”“知道了。”“早点休息。”“忙。”
原来他不是性格冷淡,不是不擅表达。
他的热情、他的温柔、他长篇大论的关心和思念,全都给了手机那头那个叫“林瑶”的女人。
而我,只是一个可怜的、不自知的替代品,一个在他等待正主归来的漫长煎熬里,用来缓解思念和寂寞的赝品。
视线彻底模糊了,滚烫的液体不断从眼眶涌出,滴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些残忍的字句。
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这轻薄的机器。
厨房里传来“噗”的一声轻响,接着是焦糊味。
我猛地回过神,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跌跌撞撞冲进厨房。
锅里的水早已烧干,红烧肉粘在锅底,已经变成了焦黑的一团,冒着难闻的黑烟。
我手忙脚乱地关掉火,看着那一锅精心准备却化为狼藉的晚餐,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去学他爱吃的菜,去揣摩他的喜好,去努力变成他可能会喜欢的样子。
到头来,他喜欢的,从来不是我本身。
我只是像另一个女人。
仅此而已。
我走回客厅,拿起他的手机,在沙发上坐下。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绚烂又冰冷。
我就坐在这一片黑暗里,等着他回来。
我要听他亲口说。
哪怕是谎言,哪怕他只是骗我,说这一切都是误会,说林瑶只是过去,说他是真的爱我……我也许,也许还会可悲地选择相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红烧肉彻底凉透,表面凝出一层白色的、令人作呕的油脂。
我胃里空荡荡的,却感觉不到饿,只有一种下沉的、无尽的虚脱。
晚上九点十七分,玄关终于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走廊的光线泻进来,勾勒出他高挑的身影。
他按亮客厅的灯,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我眯起了眼睛。
他看见我坐在黑暗里,愣了一下,随即皱眉,语气里带着工作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怎么不开灯?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他穿着今天早上出门时那套深灰色西装,领带松了一些,随意地挂在脖子上。
头发有些乱,几缕碎发落在额前。
他还是那么好看,眉眼如雕刻般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就是这张脸,让我一见钟情,让我泥足深陷,让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样,爱了整整三年。
我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举起来,屏幕亮着,正对着他,显示着我和“阿瑶”的聊天界面。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磨过木头:“陆时砚,这个女人……是谁?”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脸上的疲惫和不耐烦瞬间冻结,然后迅速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扰的、冰冷的恼怒。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从我手中夺过手机,力道大得让我手腕生疼。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我泪痕交错的脸。
“苏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谁允许你动我的手机?”
我站起来,即使穿着拖鞋,我也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以前我喜欢这个角度,觉得被他俯视很有安全感,像是被一座山庇护着。
现在我才明白,这种身高差,只是让我的卑微和渺小,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我问你,”我固执地重复,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是谁?这个阿瑶是谁?为什么她说我长得像她?为什么你说……我只是个替身?”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时,我的心像被生生撕裂。
他的下颌线绷紧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烦躁和冰冷覆盖。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身,似乎想离开这个令他难堪的现场。
“陆时砚!”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西装布料里,“你告诉我!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他猛地挥动手臂,力气大得惊人。
我被他甩开,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
“砰!”
我的腰侧狠狠撞在了坚硬的大理石茶几角上。
一阵尖锐的剧痛传来,我低头,看见自己左手手腕内侧,被锋利的茶几边缘划开了一道口子。
血,瞬间涌了出来。
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皮肤,汇聚成流,顺着我的手腕蜿蜒而下,“滴答、滴答”地落在脚下米白色的长绒地毯上,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看着那不断扩大的血迹,仿佛那不是我的血,而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
他又折返回来,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眼神落在那道伤口和地毯的血迹上,里面没有心疼,没有惊慌,只有更加浓郁的烦躁和……嫌恶?
对,是嫌恶。嫌我麻烦,嫌我弄脏了地毯,嫌我打破了这虚假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书房。
几秒钟后,他拿着一个创可贴出来——不是医药箱,仅仅是一个孤零零的创可贴——随手扔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那个刚刚划伤我的茶几。
“自己处理一下。”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别烦我。”
说完,他再没看我一眼,径直走进书房,“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声轻响,在我听来,却像是宣判死刑的槌音。
我缓缓蹲下身,捡起那个廉价的创可贴。
塑料包装冰凉。
我笨拙地、用一只发抖的手撕开它,将里面那层薄薄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纱布,贴在了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血很快浸透了纱布,在卡通图案上洇开一片更深的红。
我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茶几,看着自己被草草处理的伤口,看着地毯上那一小滩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
心里那个被掏空的大洞,此刻灌满了凛冽的寒风,呼呼作响,冻僵了我所有的感知。
那一夜,书房的灯亮到很晚。
他始终没有出来。
而我,在地板上坐了一整夜,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漆黑,变成深蓝,再泛出鱼肚白。
手腕上的伤,后来发炎了,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疤。
就像有些伤口,看似愈合了,其实早已溃烂到骨子里。
那道疤,成了我身体上无法磨灭的印记,也成了我心里永不结痂的伤口。
自从那个血色的午后,我和陆时砚之间维持的表面和平,被彻底撕碎了。
我们很少交谈,即使说话,也只剩下最简短的、必要的信息传递。
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那间曾经承载过我无数甜蜜幻想的顶楼公寓,变得空旷而冰冷,像个华丽的坟墓。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在“处理干净”他所说的“这边的事”——也就是我。
他在为林瑶的回归扫清障碍。
而我,就是这个障碍。
我试过离开。
收拾过行李,走到门口,却又绝望地发现,我无处可去。
这座城市很大,却没有我的家。
我的父母早逝,是大哥辛苦打工供我读完大学。
他刚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并不宽裕。
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也试过闹。
歇斯底里地哭喊,质问他,摔东西。
可每次,他都只是用那种冰冷又疲惫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他的沉默比任何恶言恶语都更伤人。
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
于是,我学会了沉默。
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在这间豪华的囚笼里,日渐枯萎。
直到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那天是我的生日。
二十五岁。
我原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早上醒来时,公寓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窗外灰蒙蒙的,雨下得又急又猛,像是天上的河堤决了口,雨水疯狂地冲刷着玻璃窗,形成一道道蜿蜒急促的水痕。
我照常起床,给自己煮了碗清淡的面条,算是长寿面。
看着清汤寡水里的那根完整的面条,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下午,鬼使神差地,我还是去了超市。
买了小小的四寸奶油蛋糕,简简单单的款式。
又买了五花肉和配料。
身体好像有自己的记忆,自动走到了熟悉的货架前。
或许,内心深处,我还残留着一丝可笑的期待。
期待他能记得,期待他能回来,哪怕只是说一句“生日快乐”。
我在厨房里忙碌,像过去的每一个平凡日子。
只是动作慢了很多,思绪总是飘远。
雨声太大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红烧肉的香味再次弥漫开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我把蛋糕摆在餐桌中央,插上一根小小的数字蜡烛“25”。
暖黄色的烛光跳跃着,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孤单。
我坐在桌前,等。
七点,八点,九点……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反而越下越猛,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远处的雷声滚滚而来,闪电偶尔撕裂漆黑的夜空。
十点了。
我盯着蛋糕上那根已经燃掉一小截的蜡烛,烛泪缓缓滴落,在光滑的奶油表面凝结成难看的白色痕迹。
他不会回来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正要吹熄蜡烛,玄关突然传来急促的开门声。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站了起来。
门开了,带进来一股湿冷的雨气和风。
陆时砚站在门口,身上昂贵的西装外套湿了大半,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有些狼狈。
但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款式简单,却被她穿得清丽脱俗。
即使淋了雨,裙摆湿湿地贴在腿上,头发也湿了,几缕贴在脸颊,她看起来依旧美丽动人。
她正微微仰头看着陆时砚,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睛里像是盛着星光。
而陆时砚,正低头看着她,一只手很自然地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帮她拂开贴在脸颊的湿发。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温柔,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一刻,时间真的静止了。
我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打火机,看着门口那对璧人,看着陆时砚脸上我梦寐以求却从未得到过的神情。
女人的目光越过陆时砚,看到了餐厅里的我,看到了桌上的蛋糕和蜡烛。
她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那双弯月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一丝得意,还有淡淡的疏离。
陆时砚也终于看到了我。
他脸上的温柔瞬间收敛,换上了我熟悉的、带着疏离和些许不耐的表情。
他揽着那个女人走进来,关上了门,阻隔了外面的风雨声。
“苏晚。”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这是林瑶。”
林瑶。
这个名字,终于从冰冷的文字,变成了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人。
我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看。
是的,很像。特别是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还有那种清纯柔弱的气质。
但细看之下,又不完全一样。
她的五官更精致一些,眉宇间有种被娇宠出来的天真和傲气,那是从小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女孩才有的神态。
而我,我的眼神里,大概只剩下卑微和惶然。
“阿瑶身体不太舒服,外面雨太大,先上来避避雨。”陆时砚解释了一句,语气自然得仿佛林瑶才是这里的女主人,而我,只是个暂住的客人。
林瑶对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柔:“苏**,你好,打扰了。”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软软的,带着点江南水乡的韵味。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