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彻夜无眠。
偌大的卧室里,只有我一个人。陈凯还在外地出差,这倒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这荒诞又真实的一切。
我把那封诺奖推荐信和儿子的成绩单,像圣物一样供在床头柜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的内容我已经找翻译软件查过,霍夫曼教授在信中盛赞了李昊在植物学和昆虫学上无与伦
比的天赋和惊人的观察力,称他为“我在东方的田野里发现的最璀璨的明珠”,并强烈推荐他参与一项国际青少年科学计划。
每一个单词,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野人”和“诺奖”,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在我脑子里激烈地碰撞,撕扯着我脆弱的神经。我曾经坚不可摧的价值观,一夜之间,地动山摇。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
我需要证明,需要向所有人证明,我的儿子不是野人,他是天才。我需要用这份荣耀,来洗刷我昨天所受的耻辱。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推荐信拍了照,没有打任何马赛克,连同那些满分的成绩单,一起发到了我的家族群和朋友圈。配文是:“欢迎我的天才儿子回家。”
我几乎能想象到手机屏幕后,那些平日里对我各种羡慕嫉妒恨的亲戚朋友们,会露出怎样震惊和艳羡的表情。
然而,我等来的,不是铺天盖地的赞叹和祝贺,而是一片刺耳的质疑和嘲讽。
率先发难的是我的姑妈,陈凯的亲姑姑,一个靠着拆迁款挤入富人圈的女人:“婉茹啊,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这年头造假P图的技术可高了。一个农村小学出来的孩子,还诺贝尔奖?别是那乡下婆婆找人花钱给你做的吧?想骗你的钱呢?”
紧接着,我所谓的“闺蜜”,一个嫁了富二代、每天只知道在朋友圈晒包的女人,发来一条私信:“林婉茹,你疯了?就算成绩是真的,这推荐信能是真的?乡下人精明着呢,指不定是看你混得好,想搞点什么名堂。你看看那孩子,黑不溜秋的,一看就没教养,成绩再好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个祸害。”
家族群里更是炸开了锅。
“这孩子看着就土,一点不像婉茹和陈凯。”
“是啊,在乡下待野了,以后怎么融入上流社会?”
“婉茹也是心大,把孩子扔给一个农村老太婆,现在后悔了吧。”
那些文字,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我最痛的地方。他们不相信,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相信,一个被他们打上“乡下”、“粗野”标签的孩子,能有如此成就。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我为了挽回面子,而导演的一出可笑的闹剧。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因为就在昨天,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晚上,陈凯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飞机头等舱和酒精混合的气息。看到我愁眉不展地坐在沙发上,他将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扯了扯领带。
他的目光扫过茶几上那几张被我摊开的成绩单和推荐信复印件,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我说什么来着,乡下就是乡下。”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成绩单做得倒是挺漂亮,满分?哄鬼呢?至于这个……”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封推荐信,“估计是你那好婆婆,从哪个地摊上买来的洋文废纸,想给你个下马威,顺便抬高自己,以后好多要点生活费。这种农村妇女的心机,我见得多了。”
他的话,比姑妈和闺蜜的还要刻薄,还要伤人。他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就直接给这件事定了性——一场来自农村的、拙劣的骗局。
“陈凯!”我猛地站起来,“这是真的!我查过了,这个霍夫曼教授……”
“别傻了,林婉茹。”他打断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傻子,“你是不是被**得不清醒了?这种推荐信能唬住谁?他要是真天才,我陈凯的儿子是天才,怎么可能在那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待三年?那村子里能教出什么?教他怎么玩泥巴吗?”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当着我的面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博雅公学的王校长吗?我是陈凯……对,我想咨询一下,我儿子,今年八岁,我想把他送过去……对,全封闭式管理的那种。他被农村的家人惯坏了,需要好好‘改造’一下。”
“改造”!
他用“改造”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一阵剧痛。
就在这时,一直待在房间里的李昊,正好跑出来倒水。他显然听到了父亲的话,小小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端着水杯,站在客厅中央,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双眼睛冷冷地扫过正在打电话的陈凯,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寒意。
陈凯挂了电话,看到儿子,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对我冷嘲热讽:“看到了吗?就是这副野样子。林婉茹,你作为母亲,难辞其咎。把他变成今天这样,你就是个刽子手。”
我站在原地,看着我冷漠自私的丈夫,看着我眼神冰冷的儿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和无助。我心里相信推荐信是真的,可我却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来反驳陈凯。我害怕承认自己这三年的失职,更害怕儿子的优秀,最终会被他们定义为一场笑话。
婆婆默默地从阳台走进来,她手里拿着抹布,正在收拾儿子之前玩过的泥巴。她听到了我们所有的争吵。
她走到陈凯面前,将抹布放在一边,抬起头,看着这个比她高出一头的、西装革履的儿子,语气平静但异常坚定:
“孩子在哪儿成长,学到什么,不是由地方决定的,是由心决定的。”
陈凯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瞬间大怒:“妈!你一个农村老太太懂什么教育!别在这跟我讲这些大道理!你现在立刻回你的乡下去,我的儿子,我自己会管教!你就是个老顽固!”
我站在他们中间,一边是咄咄逼人的丈夫,一边是沉默坚韧的婆婆。空气里的火药味几乎要爆炸。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昊,突然拉了拉婆婆的衣角。他仰起头,对着陈凯,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方言。
那句话很短,但我从陈凯瞬间变得铁青,甚至有些发紫的脸色判断,那绝不是什么好话。
“你!你这个小畜生!你敢骂我!”陈凯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过去。
李昊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眼神里的寒意更甚。
我尖叫着冲过去,挡在了儿子面前。
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他。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昂贵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从楼上走下来,宿醉般的头痛欲裂。
昨晚的争吵以陈凯的拂袖而去告终。他摔门的声音,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
客厅里空无一人,我以为婆婆和儿子还在睡觉。走到厨房门口,却看到了一幅让我心头一震的画面。
婆婆正在灶台前忙碌,她熟练地和着面,准备做手擀面。而我的儿子李昊,正踩着一个小板凳,站在水槽边,有模有样地洗着青菜。他小小的手在水流下认真地搓洗着每一片菜叶,动作娴熟,神情专注。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给他们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们没有交谈,但那种默契与和谐,却胜过千言万语。那是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属于家庭的、朴素的温暖。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我这个所谓的母亲,连儿子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而婆婆,却能为他洗手作羹汤。
我沉浸在昨晚的争吵和此刻的自我怀疑中,觉得一切都糟透了。我所信奉的城市生活法则,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就在这时,门铃“叮咚”一声,突兀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