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御花园折梅时,无意间瞥见假山后交叠的人影。那个说着要为我遣散六宫的帝王,
正将新晋的秀女抵在太湖石上缠绵。杏花春雨沾湿了少女胭脂色的宫绦,
也沾湿了他明黄的袍角。我跟着他们来到碧波池旁的暖阁,
听见珠帘内传来娇喘:“陛下既疼惜臣妾,何不赐个名分?”他低笑:“莫要贪心,
若让皇后知晓...”后半句话被吞咽在唇齿交缠间。我立在湘妃竹影里,
看着这个曾跪在太庙前发誓永不纳妃的男人,亲手将珍珠步摇**旁人云鬓。原来椒房独宠,
终究是镜花水月。既如此,本宫也该回江南了。1指间的白梅断了。
残破的枝干刺痛了我的掌心,一如梅林深处那交叠的身影刺痛了我的眼。风雪灌入领口,
冷得我浑身发僵。可这点冷,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我回到东宫,遣散了所有宫人。
空旷的寝殿里,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声。我一步步走向妆台,
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惨白、头戴凤钗的女人。这是太子妃的身份象征。
是他当年亲手为我戴上的。如今看来,只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说,他最厌妾室。他说,
东宫永远只有我一个女主人。他说的话,原来都是放屁。那名宫女的娇喘,太子低沉的笑声,
言犹在耳。他们甚至没有刻意避人。就在东宫的偏殿。我抬手,拔下了发间沉重的九尾凤钗。
凤羽的金丝冰冷刺骨。我将它与那枝断梅并排放在桌上。还不够。这些年的恩爱,
难道就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我不信,或者说,我不敢信。我必须找到更多证据,
来彻底杀死心中那个还对他抱有幻想的自己。我站起身,走向内殿的私库。那里,
存放着他历年所赠的所有礼物。2私库的门被推开,一股尘封的冷香扑面而来。
我命人点亮了所有的烛台,将这间巨大的库房照得亮如白昼。架子上,
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东海的明珠,西域的宝石,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每一件,
都曾是他“爱我”的证明。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物件,径直走向最深处的角落。那里,
放着一口紫檀木的箱子。箱子没有上锁。我打开它,里面是厚厚一摞书信。
是我与他从相识到大婚,七年间的所有往来信笺。字里行间,是他曾经热烈而真挚的爱意。
“卿卿,见信如晤。京城飞雪,不及江南梅花万一。待我登临九五,必与你归隐山林。
”“今日为你遣散所有侍妾,此后,我萧景珩身边,唯有阿妩一人。”“我的太子妃,
永远不必学什么规矩,你的喜好,就是东宫的规矩。”我一封封地看下去,直到双手冰凉,
浑身颤抖。我曾以为,这些是世间最美的情话。如今再看,只觉得字字诛心。
我将所有信都倒了出来,在箱子最底层摸索。那里有一个暗格。我从不知道的暗格。
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凸起,我用力按下。“咔哒”一声,暗格弹开。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
而是另一叠信。信纸是宫中专供的粉色笺纸。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子小家子气的谄媚。
我抽出了最上面的一封。开头的称呼,让我如坠冰窟。“珩郎亲启。”3信中的内容,
比我想象的更加露骨。“珩郎,今日太子妃又赏了我一对镯子,她待我真好,好到让我心慌。
我怕她知道我们的事,会容不下我。”“珩郎不必担心,太子妃身子弱,太医说她极难有孕。
将来,只有我能为你生下长子。”“上次你说,太子妃最不喜梅花,嫌它清冷。可我却觉得,
梅花正如我,在寒冬里为你一人绽放。”我一封封地翻阅下去,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
原来,他们的私情,早在我与他大婚后不久,就已经开始了。在我满心欢喜,
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时,他正与另一个女人在暗中互诉衷肠。甚至,
连我赏赐给身边宫女的东西,都成了他们调情的谈资。那个叫琳琅的宫女,
是我亲自从江南带进宫的。我怜她身世可怜,待她如亲妹。却不想,她与我最爱的男人,
一同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击。我看到了最新的那封信,就压在最底下。墨迹还很新,
显然是这几日才写的。“珩郎,我好像……有了你的骨肉。”“太医说,已近两月。
”“求珩郎早日为我与孩儿谋划,我不想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名不正言不顺。”两月。
我猛地攥紧了信纸。两个月前,正是我身染风寒,病得最重的时候。他日日守在我床前,
为我喂药,衣不解带。原来,他转身就去了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我笑出了声,笑着笑着,
眼泪就掉了下来。心脏空洞得只剩下呼啸的风声。我将那些信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回了暗格。
我需要最后一次确认。确认他那颗心,究竟能有多狠。4当晚,萧景珩踏着月色归来。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梅花冷香,与另一个女人身上的脂粉气混合在一起。他像往常一样,
从身后拥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窝。“阿妩,今日怎么不等我就睡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仿佛梅林里的一切从未发生。我没有回头,
只是淡淡地说:“有些乏了。”他轻笑一声,将我打横抱起,走向床榻。“是我不好,
近日公务繁忙,冷落了你。”他将我放在床上,亲自为我脱去鞋袜,盖好锦被。然后,
他拿起妆台上的眉笔,坐在床边。“我为阿妩画眉,可好?”这是我们之间多年的习惯。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专注而深情的眉眼。曾经,我以为这双眼睛里,
只映得出我一个人的影子。如今我才发现,他的深情,可以给任何人。他的手很稳,
笔尖落在我的眉上,带着熟悉的触感。我闭上眼,轻声说:“景珩,
明日陪我去皇家寺庙祈福吧。”“我近来总是心绪不宁,想去拜拜菩萨。”他的手,
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为我描眉。“怎么突然想去祈福?
可是身子不适?”“只是觉得……有些不安。”我睁开眼,直直地望着他。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收起眉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为难。“阿妩,明日不行。
”“朝中有一件要务,必须由我亲自处理,实在抽不开身。”他握住我的手,满脸歉疚。
“等过几日,我一定加倍补偿你,带你去江南看杏花,好不好?”我心中一片冰冷。
所谓的“要务”,不过是去安抚那个怀了他骨肉的女人吧。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翻身背对着他。他以为我信了,俯身在我额上印下一吻。“早些睡吧。”黑暗中,
我睁着眼睛,一夜无眠。决定的种子,在此刻彻底破土而出。5萧景珩的“补偿”来得很快。
三天后,他下令在宫中设宴,遍邀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名义是庆祝我们成婚三周年。
实则是为了彰显夫妻恩爱,稳固他储君的声望。消息传遍了整个后宫,
人人都羡慕我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子妃。我的心腹侍女,素心,为我梳妆时,
忧心忡忡。“娘娘,您真的要出席吗?您的脸色……”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
眼下是淡淡的青影。“为何不出席?”我淡淡开口,“这是太子殿下为我备下的盛宴,
我岂能拂了他的好意。”素心不再多言,只是默默为我簪上那支九尾凤钗。
我让她取来了我最华丽的一套宫装。大红色的凤凰牡丹纹样,裙摆上绣着金线祥云。
这是大婚时,我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嫁衣。穿上它,我便是这东宫,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妆容精致,红唇似血。镜中的我,光彩照人,看不出半分伤心欲绝的模样。我知道,
今晚会有一场好戏。而我,既是观众,也是最重要的推手。素心扶着我,走出寝殿。
晚风吹起我的裙角,凤凰图样在烛火下仿佛要振翅高飞。我深吸一口气,
走向那座为我而设的华丽囚笼。凤凰台。今夜,我要在那里,完成我最后的切割。然后,
浴火重生。6凤凰台依水而建,是宫中景致最盛之处。今夜,这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皇亲国戚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我挽着萧景珩的手臂,
一步步走上高台。所过之处,人人躬身行礼,口称“太子殿下千岁,太子妃娘娘千岁”。
萧景珩春风得意,眉眼间满是笑意。他将我扶到主位坐下,亲自为我布菜,体贴备至。
“阿妩,尝尝这个,你最喜欢的桂花藕粉。”“这几日累着你了,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的几位王爷和重臣听见。于是,赞誉之声四起。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真是情深意笃,羡煞旁人啊。”“是啊,殿下对娘娘的宠爱,
真是天下皆知。”我微笑着,将那碗藕粉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我抬起眼,
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我便找到了她。琳琅。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宫装,
立在一位嫔妃的身后,并不起眼。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和不时投向萧景珩的、含情脉脉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琳琅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与我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
仿佛在说:你看,他心里的人是我。我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对萧景珩轻笑。“殿下,
臣妾敬你一杯。”“愿我们,岁岁如今朝。”萧景珩大悦,举杯与我一碰。“好,
岁岁如今朝。”他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的,是希望今夜的场景,永远不要再有。
7宴会的气氛愈发热烈。萧景珩频频与大臣们举杯,谈笑风生。他意气风发,
仿佛已经看到了君临天下的那一日。而我,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湖边的方向。琳琅已经不在那位嫔妃身后了。
她正与几名小宫女在碧波池旁说笑,离水边越来越近。,手一直若有若无地护着自己的小腹。
我在等。等一个时机。萧景珩似乎喝得有些多了,他转过头,握住我的手。“阿妩,
有你在我身边,真好。”他的眼神迷离,带着酒后的情意。我抽出自己的手,
为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殿下醉了。”“我没醉。”他固执地说,“阿妩,再过不久,
我便能给你全天下女子都艳羡的尊荣。”他指的是后位。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
湖边传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是琳琅。她正提着裙角,在池边的太湖石上踮着脚,
似乎在够一朵开得正盛的睡莲。身旁的宫女们在为她喝彩。她离水面,只有一步之遥。
萧景珩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我看到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那是一种担忧和不悦混杂的神情。好戏,要开场了。我端起面前的酒杯,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8“啊——”突然一声尖锐的惊叫划破了夜空的喧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湖心水花四溅,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在水中挣扎扑腾。
是琳琅。她“失足”落水了。周围的宫女们乱作一团,尖叫着“救命”。
凤凰台上的宾客们也都站了起来,一片哗然。有侍卫立刻就要下水救人。但,
有人比他们更快。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几乎是在尖叫声响起的瞬间,就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来得及脱下那身象征着储君身份的朝服。是萧景珩。
他像一道离弦的箭,本能地、不假思索地冲向那个在水中沉浮的女人。大庭广众之下,
萧景珩的举动无疑昭示了一切。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我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看着我的丈夫,在满朝文武和皇亲国戚的注视下,
癫狂失态地去捞那个沉浮的倩影。很快,他抱着浑身湿透的琳琅游回了岸边。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神情焦灼,大声呼喊着太医。琳琅在他怀中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另一只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小腹。这个动作,充满了暗示。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湖边,缓缓地移到了我的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怜悯,有惊愕,
也有幸灾乐祸。我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