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和大哥在福来客栈住了三天。
这三天,我们的小院清净得像座庙。
顾长风大约是觉得过意不去,对我越发体贴,抢着包揽了所有家务。
我乐得清闲,每日就是看看书,练练字,偶尔指点他几句学问。
他的学问不错,只是时运不济,考了两次都名落孙山。
我瞧过他的文章,中规中矩,欠了点灵气,但也算扎实。
若是我愿意,下一科的状元就是他。
但我没那么做。
一来,时机未到。
二来,我想看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面对家人的无理索取时,那点可怜的骨气能撑多久。
第三天傍晚,顾长柏一个人来了。
他来的时候,我和顾长风正在用晚饭。
桌上三菜一汤,一荤两素,简单却干净。
顾长柏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像是嫌弃我们的饭菜寒酸。
他也不客气,自己拉了张凳子坐下,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
“啧,这肉烧得太柴了,盐也放少了。”
顾长风尴尬地笑了笑。
“大哥,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娘呢?”
“我娘在客栈歇着呢。”顾长柏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客栈什么都好,就是太贵了。你们给那十两银子,眼看就要花完了。”
我慢条斯理地喝着汤,没接话。
十两银子,够寻常百姓过大半年了。
他们母子俩三天就花完了?
看来这福来客栈的销金窟之名,果然不虚。
顾长风面露难色。
“这么快?大哥,要不……你们还是搬回来住吧?西厢房收拾一下,也能住人。”
顾长柏把茶杯重重一放。
“住什么住?那破地方潮得能长出蘑菇来!再说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事儿。”
他清了清嗓子,把目光转向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弟妹,我打算重新开始读书,准备来年的春闱。”
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哦?这是好事。”
顾长柏见我没反对,胆子更大了。
“是好事吧?我们老顾家,就指望着我和长风光宗耀祖了。长风已经入赘了,指望不上。现在就看我了。”
他挺了挺胸膛,仿佛自己已经是状元及第。
“可这读书,是个费钱的活儿。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请先生,束脩更是昂贵。我盘算了一下……”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
“至少要这个数。”
顾长风倒吸一口凉气。
“一百两?”
“没错。”顾长柏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打听过了,京城最有名的白鹿书院,一年的束脩就要五十两。剩下五十两,买些书籍和笔墨,也只算勉强够用。弟妹,你爹不是也当过秀才吗?你应该懂这个道理。这钱,是为了我们顾家的前程,你得出。”
这话说得,好像我爹不当秀才,就听不懂他人话似的。
还“你得出”。
说得好像这钱是我欠他的一样。
顾长风的脸已经白了。
“大哥,一百两不是小数目。我们……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他家里的情况他最清楚,我嫁过来时,带的嫁妆都用在置办这个院子和日常开销上了,手头确实不宽裕。
这是他以为的。
顾长柏冷笑一声。
“长风,你别护着她。她一个女人家,藏没藏私房钱,你哪里知道?再说了,她爹不是死了吗?就没留点遗产什么的?”
他这话,说得极其刻薄,简直是在咒我爹早死。
虽然我爹确实已经入土为安了。
我放下汤碗,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顾长柏,笑了。
“大哥,想读书,是天大的好事。这钱,我出。”
顾长柏和顾长风都愣住了。
显然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
顾长柏脸上立刻露出狂喜。
“真的?我就知道弟妹是个识大体的!”
我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钱,不能白给。”我慢悠悠地说,“大哥既然要考取功名,想必是对自己的学问很有信心了。我们不妨立个字据。”
我转向顾长风。
“夫君,劳烦你去取笔墨来。”
顾长风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很快,笔墨纸砚摆在了桌上。
我亲自研墨,然后看着顾长柏。
“字据的内容很简单。我今日借给大哥一百两白银,用作求学之资。若大哥明年春闱,能高中举人,这一百两,就算我这个做弟妹的一点贺礼,不必归还。”
顾长柏听得心花怒放。
“好说好说!”
“但是,”我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若大哥名落孙山……那这一百两,就算借的。要还。不仅要还本金,还得算上利息。按市面上最高的利钱,九出十三归,利滚利。大哥,你可敢应?”
九出十三归,这是京城黑市上才有的高利贷算法。
别说利滚利,光是借一百两,一年后就要还一百三十两。
要是考不上,这债就能把他这辈子都拴死。
顾长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一家人,你怎么能算得这么清楚?”
“正因为是一家人,才要明算账。”我淡淡地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大哥若真有信心,又何惧立这个字据?还是说……大哥自己也觉得,你这功名,是镜花水月,根本考不上?”
我这句话,直接戳在了他的肺管子上。
顾长柏这种人,最好面子。
我当着他弟弟的面,质疑他的能力,他要是缩了,以后还怎么在顾长风面前挺起腰杆?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谁说我考不上?我……我就是觉得你这么做,太伤感情了!”
“不伤感情。”我摇头,“这是激励。有压力,才有动力。大哥你想想,你若是高中了,不仅得了功名,还白得一百两银子,名利双收,岂不美哉?若你考不上,那证明你不是读书的料,这钱,本就不该花。花在我这里,总比扔进水里听个响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的道理,歪得他根本找不着北。
他被我绕了进去,脑子里只剩下“高中”和“白得一百两”。
顾长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他大约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放高利贷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冠冕堂皇。
顾长柏被我一激,脑子一热,拍着桌子吼道。
“写!谁怕谁!不就是个举人吗?我顾长柏手到擒来!”
我微微一笑。
“好。有志气。”
我提笔,刷刷刷写下字据,一式两份,写明了借款金额,还款条件,以及违约后的利息算法。
最后,我让顾长柏签字画押。
他咬着牙,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狠狠地按下了手印。
我把其中一份字据递给他,另一份自己收好。
然后,我从柜子里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大哥,拿去吧。预祝你,金榜题名。”
顾长柏拿着银票,手都在抖。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他大概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出了钱,却让他感觉像是吃了个天大的亏。
他没脸再待下去,揣着银票和字据,灰溜溜地走了。
等他一走,顾长风立刻凑了过来,满脸忧色。
“青梧,你这是何苦?大哥他……他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这一百两,怕是要不回来了。”
我把那份字据小心地折好,收进一个木盒里。
“谁说我要他还了?”
顾长风愣了。
“那你……”
我看着他,笑了笑。
“夫君,你觉得,一百两,买你大哥一年半载的清净,值不值?”
顾长风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反应过来。
我根本就没指望顾长柏能考上。
我只是花钱,给他找点事做。
让他拿着这一百两,去做一场“状元梦”,总比天天待在家里,琢磨着怎么从我们身上刮油水强。
至于一年以后?
一年以后,他要是敢拿着字据来闹,我自有千百种法子,让他把吃下去的,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只不过,到时候吐出来的,可能就不是银子了。
而是他的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