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

开灯 护眼     字体:

全文阅读>>

开篇·前言:我们与财富签订的千年契约

亲爱的读者:

当您翻开这本书,映入眼帘的或许是“盐商”、“猬灵”、“风水”这些充满旧时风尘与神秘色彩的词汇。请您不必怀疑,这的确是一个发生在晚清天津卫,关于一座凶宅、七只刺猬与一个家族命运的故事。但在此,我想邀请您进行一场更为深邃的冒险——这不仅仅是一次猎奇的阅读,更是一趟直抵我们每个人内心的拷问之旅:在这个物质丰沛的时代,我们究竟该如何安放自己与财富的关系?

您我皆非光绪年间的盐商,但我们今日所处的世界,其商业逻辑的复杂、财富流转的迅疾、道德困境的尖锐,与崔鹤年的时代有着惊人的神似。我们同样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在“效率”与“公平”、“利润”与“责任”、“野心”与“良知”之间,进行着无休止的权衡与抉择。

这正是我创作《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的初衷。书中的“猬元局”,并非空穴来风的志怪想象。它是我为这个时代性的困境,找到的一个古老而瑰奇的隐喻。

在中国北方的民间信仰里,“刺猬”是守家护财的“白仙”,它满身尖刺,内里却柔软温和。这恰似一个完美的象征:财富本身如同刺猬,既能以尖刺抵御风险,守护生活,但其内核,本当是一份温暖的、滋养生命的力量。而故事中的“三戒”——不欺工匠、不压灶户、不污水道,本质上是对劳动者、合作伙伴与自然环境的敬畏。这并非崇高的道德说教,而是维系任何一个商业社会得以长久运行的、最朴素的底层逻辑。

然而,历史的剧本总在不断重演。当我们手握“猬灵”这般力量时,往往最先遗忘的,就是与它签订的契约。崔鹤年如此,古今中外的无数商业悲剧,其内核莫不如此。他以为自己在驾驭风水,实则风水早已映照出他内心的沟壑——从勤勉到贪婪,从敬畏到狂妄,从“运用财富”的智者,堕落为“被财富占有”的奴仆。那七只猬灵的反噬,并非来自怪力乱神,而是失格的商业伦理,必然导致的社会关系、信用体系与个人内心的全面崩塌。这崩塌,比任何鬼怪都更真实,也更可怕。

在埋首于《天津盐业志》的故纸堆与《津门杂记》的野史掌故时,我常常感到一种跨越时空的战栗。书中崔鹤年面临的官督商办、洋货冲击、权力寻租,无一不是晚清经济社会的真实切面。而沈秋田这个人物,则承载了我对“士魂商才”的理想——他知晓术数的力量,却更敬畏人心的法则;他周旋于权贵之间,心却始终系于盐埠的悲欢。他试图用最古老的方式,为狂奔的资本套上人性的缰绳。

至于苏青黛,她的痛苦与觉醒,是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里,一缕微弱却固执的星火。她代表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批判精神与道德自觉,她的存在,让这个故事不仅是男人的商业史诗,也是一曲女性在历史夹缝中寻求自我价值的哀歌与赞歌。

所以,当您跟随崔鹤年的脚步,从雄心勃勃到迷失沉沦,再到痛苦救赎时,您或许会在某一刻,从他身上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或许不曾克扣工银,但可曾漠视过合作者的合理诉求?我们或许不曾污染河道,但可曾为了便利而容忍对环境的破坏?我们内心,是否也有一座需要时时拂拭的“宅院”,以防它在利益的潮水中根基动摇?

这本书,是我对上述所有问题的一次漫长的、诚实的思索。它是我交给这个时代的一份“商业病理报告”,同时也是一封写给所有在财富之路上奔波、迷茫、求索之人的“劝慰与警示之书”。

最后,请允许我以最诚挚的心意,邀请您进入这个由历史、奇幻与人**织而成的世界。愿崔鹤年的故事,能如同一面古镜,照见我们自身的处境;愿那七只猬灵的哀鸣与归宁,能带给您关于财富、权力与生命的,新的启迪。

美好的遇见

于津门故纸堆外

*————————————————

卷一*第一章《海河浮盐》

光绪十二年,春寒料峭。

天津卫,三岔河口。

破晓的雾霭,混杂着河水的腥气与盐坨上挥之不去的咸涩,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笼罩着整个码头。岸边的冰凌尚未完全消融,在晨曦中闪着冰冷的光。槽船、舢板、渔舟,如同密密麻麻的水甲虫,挤满了河道,桅杆如林,帆影蔽日。扛大包的、拉纤的、叫卖的、验货的……各种声响——号子声、吆喝声、浪涛声——汇聚成一曲庞大、杂乱而充满蛮力的生命交响,日复一日地在这“九河下梢”的天津卫奏响。

这便是帝国的盐业命脉,长芦盐场北运的咽喉。空气里每一粒尘埃,仿佛都饱含着盐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在此谋生的人的肺叶上。

“起——呦——嗬!”

十几个只穿着破烂单褂的盐工,正沿着颤巍巍的跳板,将沉重的盐包从一艘巨大的漕船上卸下。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与盐霜混在一起,在晨光下泛着亮晶晶的光泽。每个麻袋上都打着清晰的“官码”烙印,以及一个醒目的“崔”字火印。在这码头,见了这个“崔”字,无论是税吏还是兵丁,都要客气三分。

“崔”字代表的是长芦八大总商之首,崔鹤年。

此刻,崔鹤年本人并未亲临这喧嚣的码头。他正站在离河口不远的一处二层望楼里,凭窗远眺。年近四十,面容清癯,下颌微须,眼神沉静如古井,看不出喜怒。他身着一袭藏青色宁绸长袍,外罩玄色暗纹马褂,手里缓缓盘着一对包浆浑厚的核桃,身姿挺拔如松,与窗外那些挣扎求生的身影,仿佛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东家,”管家崔福垂手立在身后,低声禀报,“这船是发往通州的贡盐,共一千二百引,都是上好的芦盐,昨日已验讫封舱,本该卯时初刻准时发船……”

崔鹤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锁定在河心那艘吃水极深的漕船上。那是崔家自造的漕船,规制宏阔,船头绘着避水的螭吻,船身坚固,承载着他崔家又一笔稳当的厚利。

突然,毫无征兆地,那艘庞大的漕船猛地向左侧一倾!

船上顿时一片大乱,人影踉跄,惊呼声穿透薄雾传来。紧接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船身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缓缓而又决绝地翻覆过去!沉重的盐包如同下饺子般,“扑通”“扑通”地砸入浑浊的河水中,激起的浪涛让小半个河面的船只都摇晃起来。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及。前一刻还威风凛凛的巨船,下一刻已只剩船底朝天,无助地漂浮在河心,周围漂浮着零散的木板和杂物。

码头上的喧嚣,骤然停滞了一瞬。

随即,更大的嘈杂爆发出来。呼救声、哭喊声、其他船只避让的惊呼声,乱成一团。

望楼里,崔福的脸色瞬间煞白,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东……东家!这、这……”

崔鹤年盘着核桃的手顿住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脸上的肌肉只是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神依旧沉静,只是那沉静底下,骤然凝结起一股冰冷的风暴。他死死盯着那翻覆的船体,以及船体周围河面上出现的异象。

那些沉入水底的盐包,似乎在被河水急速溶解。就在沉船的水域,一个巨大的、乳白色的漩涡正在快速形成,并且不断扩大。那白色浓稠如奶汁,与周围黄褐色的河水界限分明,在河面上缓缓旋转,久久不散。阳光偶尔穿透云层,照在那白色漩涡上,反射出一种诡异而刺目的光。

“河神……河神收税了……”

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从楼下围观的人群中响起,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寒风,刮过了每个人的心头。

“是了……定是河神爷嫌今年的供奉少了……”

“好好的船,怎么说翻就翻了?还是贡盐船……”

“那白水圈子……邪性啊……”

窃窃私语声在盐工、船夫中间蔓延开来,一种混杂着恐惧和迷信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许多人对着那白色漩涡指指点点,脸上充满了敬畏与不安。

崔鹤年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他不是那些愚夫愚妇,不信什么河神收税的无稽之谈。船可沉,盐可没,但“人心”不能乱,尤其是“官心”。

“崔福。”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小人在!”崔福连忙躬身。

“立刻去做三件事。”崔鹤年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组织人手,全力打捞落水船工,不惜代价,全力救治,抚恤银双倍发放。要快,要让人都看见。”

“是!”

“第二,你亲自去河工衙门和盐运使司,禀明情况,就说我崔家漕船因……船底疑似触撞不明暗桩,不幸倾覆,贡盐损失,我崔家一力承担,照市价赔偿,绝不让朝廷亏欠分文。另外,备上三份厚礼,一份给河工衙门的管河同知,一份给盐运使,一份……给今天在场维持秩序的兵丁头目。话,要说得好听。”

“小人明白!”崔福心领神会。东家这是要第一时间用银子堵住官府的嘴,平息事态。

“第三,”崔鹤年顿了顿,目光扫过楼下那些仍在议论纷纷的人群,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厉,“去找几个机灵的人,混到人群里去。就说,翻船是因为船工操作不当,加之昨夜漕船检修时发现船板有蛀蚀,一时不察所致。那河上的白圈子,不过是沉盐遇暗流所致,乃自然之理。若再有人散布‘河神收税’这等妖言,扰乱码头秩序,一经查出,送官究办,绝不姑息!”

“是!东家!”崔福领命,匆匆而去。

崔鹤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河面上,那白色的漩涡依旧固执地旋转着,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凝视着这座被盐浸透的城市,也凝视着他。

他不在乎那些盐工怎么说,怎么想。在他多年的经商生涯中,他深知“人言”如同河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但只要你有足够的权势和银钱,就能筑起堤坝,引导它,甚至让它为你所用。真正重要的是官府的看法,是盐引的配额,是那张由权力和利益编织而成的网是否牢固。

损失一船盐,固然肉痛,但尚可承受。若能借此机会,进一步巩固与衙门的关系,展现崔家的“担当”与“懂事”,这损失,未必不能转化为收益。

他端起桌上微凉的茶,呷了一口,目光越过混乱的河面,投向更远处。那里,是他崔家庞大的盐坨,是他正在谈判的新的引岸,是他筹划中的,能够镇住崔家百年气运的……那座未来的宅邸。

“河神收税?”他低声自语,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这天津卫的税,该由谁来收,可不是河神说了算。”

风吹过望楼,带来河水的湿气和盐坨的咸味。那河心诡异的白色漩涡,仍在缓缓转动,仿佛一个巨大的、不祥的预言,无声地没入流淌的海河水,沉入这座城市的基底。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1章完)

下篇预告:

白涡沉舟,盐商只手镇风波;

黑云压城,钦差片语惊魂魄。

本章:三岔河口,崔家贡盐船诡异沉没,白色漩涡如眸凝视,河神收税的流言在盐工间窃窃私语。然,总商崔鹤年临危不乱,以雷霆手段压下物议,以金银权势安抚官场,尽显其精明与狠辣。然,风波真能就此平息?那河心不散的白色诅咒,莫非只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