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默,沉默的默。接到那个电话时,我正在改第三版方案。陌生号码,我挂了三次。
第四次,我烦躁地接起来。“李默吗?你母亲李秀兰……去世了。
”电话那头自称是居委会的人,“我们在她家里发现的,走了……大概半个月。
”我握着手机,指尖发凉。李秀兰……死了?那个用竹竿给我定规矩的女人,
悄无声息地烂在了老房子里。没有预想中的悲痛,第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竟然是一种空茫的,
甚至带点荒谬的如愿以偿。看,连老天爷都帮我。她用死亡,
彻底断绝了我可能会心软回头的路,也彻底坐实了她失败者的身份。“知道了。
”我听见自己说,“我明天回来。”挂掉电话,我继续改完了方案。第二天,
我买了七年来第一张回家的票。也好,这次回去,把一切都彻底了结。1在那个家里,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尤其是在李秀兰女士面前。我已经忘了多久没有叫过她妈妈了。
从小到大,我没有朋友,她也不允许我带朋友来家里玩。她对我从来都是冷眼相待,
童年其他小朋友家里是欢乐的,多彩的,我家里永远是沉默的,安静的。
额外增加的画外音是竹竿划破空气的“咻咻”声,
以及弱小的身体被鞭打过后留下的灼痛烙印。揍我的,永远是门后的那根细竹竿,
断了会立马补上,我悄悄扔过,第二天它还会出现在原地什么?你问我挨打的理由?哎,
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碗没洗干净,留下一点油星,揍。放学晚回家十分钟,
没说清楚去了哪儿,揍。考试成绩低于九十分,揍。和邻居小孩打架,无论对错,
先揍了我再说。甚至,只是她下班脸色阴沉,我眼神不对,没有乖乖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那根可恶的竹竿便会随时降临。是竹竿可恶吗?不,是她!每次挨揍,
我有一个固定程序:不跑,不哭,不求饶。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撩起衣服下摆,
或者直接趴下,然后,把头死死地扭向窗外。窗外,有一棵老槐树,我只盯着它看。春天,
看嫩绿的芽苞一点点挣脱褐色外皮。夏天,看繁密的叶子泛着绿油油的亮光。秋天,
看叶子一点点变黄,再被秋风一片片扯下。冬天,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年年,槐花开了又谢。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发誓,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令人窒息的家,
诅咒门后那根竹竿,更诅咒那个赋予竹竿权力的女人。“李秀兰,你等着。”“等我长大,
等我考上大学,我立刻就走!一辈子都不再回来!”“我要让你也尝尝,什么叫孤立无援!
”这个念头,是我在无数个疼痛的夜晚,唯一的精神支柱。它像一团火,烧灼着我的心脏,
也支撑着我,让我在沉默中积蓄着逃离的力量。2我终于成功了。十八岁那年,
我以高出重点线五十多分的成绩,拿到了省城一所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拍在桌子上,声音平静无波:“我考上了。以后,
不会再碍你的眼了。”李秀兰女士,当时正在厨房择菜。她擦了擦手,走过来,拿起通知书,
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她的手指在“录取通知书”那几个字上停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喜悦,没有骄傲,甚至连惯常的严厉都没有。半晌,她只嗯了一声,把通知书放回桌上,
转身又进了厨房。背影,一如既往的挺直,甚至有些僵硬。我心里冷笑:看,
她根本不在乎我飞得高不高,只在乎我还在不在她的控制之下。离开家那天,天还没亮。
我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困了我十八年的院子,没有告别,没有欢送。
我能感觉到身后二楼窗户那里,有一道视线钉在我背上,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
她一定在看着。但我就是要用这个决绝的背影告诉她:李秀兰,你输了。你的竹竿,
没能把我打成你想要的乖顺模样,只打出了我一颗恨不得永不回头的铁石心肠。大学四年,
工作三年,整整七年。我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极少,接通了,
也是她在那头干巴巴地问:“钱够不够?”“吃饭了吗?”“别学坏。
”我在这头更干巴巴地回答:“够。”“吃了。”“不会。”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最后以“没事挂了”结束。过年?我说要打工,要值班,要和朋友旅行。她从不强求,
只在电话末尾说一句:“哦,那你自己注意。”我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终于挣脱了枷锁,
逃离了那个让我无数次窒息的家。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被老板骂,被同事排挤,
被房东催租,吃泡面度日……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在省会城市立足扎根,
买房买车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这些年吃的苦,在我看来,
都比不上童年那根竹竿带来的屈辱和疼痛。每当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就会想起那根竹竿,
然后心肠变得更硬。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连亲妈都那样,何况外人?
3老房子的钥匙还能用,推开门,一股腐烂的腥气扑面而来。院子还是那个破旧院子,
槐树还是那棵槐树,只是叶子有些发黄了。堂屋里设着简单的灵堂,照片上的李秀兰女士,
抿着嘴,眼神严厉得像在审判我。几个穿着殡仪馆制服的人在旁边忙活,
像完成任务一样匆忙料理她的后事,邻居几个大妈你一言我一语:“秀兰命苦,
一个人把这个孩子拉扯大。”“是啊,病了这么久,硬是咬牙撑着,说不耽误他工作。
”“对哦,好多年不见他回来了,这么不孝顺!”我听着,
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个极淡的、嘲讽的弧度。命苦?拉扯大?孝顺?
多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她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说这些,
有什么用呢?表演给谁看?葬礼很简单,很快就结束了。送走了所有演员,空荡荡的屋子里,
只剩下我和照片上那个严厉的女人。我终于,彻底地,拥有了这个清净的家。
我只请了三天假,在走之前,我得收拾完她的遗物。听邻居说这栋房子在她走之前已经卖了,
买主后天就要搬进来了。我无所谓,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回这里了。
她的房间一如记忆中那般整洁,甚至可以说,整洁得过分。衣柜里寥寥几件衣服,
全是洗得发白的灰、黑、藏蓝,款式老气得像从上个世纪穿越来的。我这才惊觉,
其实她走的时候还很年轻,四十出头而已。记忆里,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自己,
没有漂亮的衣服也没有精致的化妆品。她好像从来、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床头柜上,
除了零钱和药瓶,还孤零零放着一个东西。一个崭新的、包装都没拆的化妆品礼盒,
落满了灰,与这屋子的简陋格格不入。谁送的?她为什么不用?我像个冷漠的清点员,
机械地处理着这些带着她气息的物件,心里盘算着多久能处理完,好尽快返回省城,
回到我的自由世界。其他的一些杂物没过多占用时间,基本打包好全部扔掉就行,
收拾到最后,我拉开了五斗橱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旧的铁皮饼干盒,
印着俗气的牡丹花图案,边角已经锈蚀。我随手打开。里面没什么惊喜。
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我小时候得的奖状,
大多是“三好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之类的。还有几张我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照,
照片上的我,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阴郁。“呵,**。”我低声嗤笑。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还是留着这些,向别人证明她这个母亲当得多么成功吗?
我准备把盒子扔进垃圾袋,手指却无意中触到底部,感觉有点异样。摸索了一下,
发现盒底居然用胶布粘着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撕开胶布,拿出来。
是一本很有年代感的笔记本。塑料封面,红色的,已经褪色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
显然被摩挲、翻看过无数次。这是什么?日记?李秀兰女士还会写日记?
记录她每天揍儿子的心得吗?我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好奇,倚着床沿,
盘腿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随便翻开了一页。4纸张泛黄,字迹是蓝色的钢笔水,
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印记,有些地方已经洇开。前头有几页用胶带粘在了一起,
我没耐心慢慢撕开,随手打开一页。「1997年3月2日。晴。糟心的一天」
「这个小**,他今天把张大爷的狗剃成了地中海。今天他敢剃狗毛,
明天就敢剃人家小孙子的头。张大爷骂骂咧咧,那眼神,让我想起老家那些指指点点的人。
我失控了,狠狠揍了他。」「我知道,我不仅仅是气他调皮。我是气他为什么存在,
气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一个母亲。揍他时,我好像也在揍那个逃不掉的自己。我怕他惹事,
怕我们被更多人注意,怕我们勉强维持的平静被人戳破。」我捏着笔记本的手指,
不由得攥紧了。记忆的尘埃被拂开一丝缝隙。剃狗毛?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印象最深的,
是**上**辣的疼,还有她那张冷若冰霜、毫不留情的脸。
我心里骂了她无数遍老妖婆、暴君。至于原因?谁他妈挨打还记原因?光记疼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怕我去剃人家小孩的头?我当时有那么混账吗?我摸了摸头,
好像……也不是没可能。心里的那点异样感还没散去,我继续往下翻。
「1999年8月15日。闷热得像蒸笼,心里更烦。」「他撒谎了,改成绩单,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拼命干活供他读书,就是希望他能有出息,能堂堂正正做人,
别像我……别像他的来历一样见不得光。可他竟然撒谎!」「是的,今天又揍了他。
晚上看他肿起的手,心里堵得难受,我是不是……也把我对命运的怨恨,发泄在他身上了?」
我的手心,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那次……我记得,手心肿了三天,拿筷子都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