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太聪明,误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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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雪,是裹着冰碴的刀子。

不是江南那种绵密柔软、落地即化的雪,也不是中原那种厚重蓬松、能堆成雪人的雪。北境的雪,是碎的,是尖的,是带着棱角的。风一吹,就成了漫天飞舞的冰棱,刮在脸上是刺骨的疼,落在脖子里是钻心的凉,就连呼吸时,都能感觉到那雪沫子顺着鼻腔往下滑,冻得人胸腔发紧。

黑山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只余下一片浓墨般的剪影,沉默地矗立着,见证着这片土地年复一年的苦寒与厮杀。寒风卷着碎雪,呜呜地啸着,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刮过夯土城墙下那片破败的匠人工坊时,力道更盛了几分。

这处工坊是临时搭建的,算不得正经建筑。夯土砌成的围墙裂着指宽的缝,最宽的地方能塞进半只手,雪沫子顺着裂缝往里灌,在墙根堆起薄薄一层。茅草铺就的屋顶被狂风掀去了大半,露出黢黑的椽木,那些木头早已被岁月和风雪侵蚀得坑坑洼洼,此刻在风里吱呀哀鸣,每一声都像是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坠落,将整个工坊砸个稀烂。工坊的木门也破了扇,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风一吹就哐哐作响,和里面的锤击声混在一起,成了北境独有的嘈杂乐章。

奇怪的是,工坊里却透着一股与这漫天风雪格格不入的燥热。

靠近门口的铁匠炉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得周围一片通红。烧红的烙铁被匠人用铁钳夹着,“滋啦”一声按在待修的铁器上,瞬间腾起一股白烟,伴随着刺鼻的铁腥味,弥漫在空气里。铁匠们大多**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常年劳作留下的疤痕,汗水混着油污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他们手里的铁锤抡得又高又沉,“叮叮当当”的锤击声此起彼伏,震得屋顶残存的雪沫子簌簌发抖,落在肩头,转眼就被汗水融化了。

“他娘的这鬼天气!”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猛地将铁锤砸在铁砧上,粗声骂道,“老子的手都快冻僵了,还修什么破弩!”

“就是!管事的倒好,躲在账房里喝酒烤火,把咱们当牲口使唤!”另一个匠人附和着,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语气里满是怨气。

骂声、抱怨声、锤击声、铁器碰撞声混在一起,顺着破洞的屋顶飘出去,被寒风裹着,散进无边的雪堆里,转瞬就没了踪迹。在这片嘈杂与燥热中,唯有工坊最角落的那抹身影,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安静,像一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沉默,却带着韧劲。

那是云知微。

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棉袄的料子本就粗糙,如今更是磨得薄如蝉翼,袖口和衣襟处打了三层补丁,补丁的针脚算不上细密,显然是她自己匆匆缝补的。棉袄太短了,堪堪遮住腰腹,根本护不住她纤细的手腕,那截露在外面的肌肤冻得青紫,血管都清晰可见,却依旧保持着稳定的姿势,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凿子,正一下一下地打磨着手中的弩机零件。

她的动作很慢,却精准得惊人。每一次下凿的力度,每一次打磨的角度,都恰到好处,仿佛手中的不是一堆废铜烂铁,而是一件稀世珍宝。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沾了点细碎的雪沫,像蝶翅上落了霜,轻轻颤动着,恰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那眼底藏着的,是血海深仇,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是对过往的刻骨伤痛,可落在旁人眼里,只看到她侧脸清冷的轮廓,线条柔和,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工坊里的人都叫她“微尘”。

一个随处可见、卑微到尘埃里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刚来工坊时,管事问她姓名,她望着地上被风吹起的尘土,随口便答了这么两个字。在这北境,在这人人只求苟活的匠人工坊里,没人会深究一个最低等匠人的名字,更没人会在意她的来历。他们只当她是个走投无路的孤女,为了一口饭吃,才来这苦地方熬日子。

可只有云知微自己清楚,这具单薄瘦弱的身子里,藏着的是墨家巨子独女的血骨。

三年前,墨家还是名满天下的存在。父亲是墨家巨子,一生致力于“兼爱非攻”的理想,墨家机关术更是精妙绝伦,小到精巧的玩具,大到守城的利器,无一不精。那时的墨家府邸,总是车水马龙,前来求教的、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玉簪金钗,身边有丫鬟伺候,有青梅竹马的谢云洲相伴,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可这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太子为了铲除异己,诬陷墨家通敌叛国。一道圣旨下来,墨家府邸被团团围住,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父亲被铁链锁住,押赴午门斩首。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天也是这样的铅灰色,父亲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对着围观的百姓高声喊着“墨家无愧于心”。她拼命地往前挤,却被官兵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大刀落下,鲜血溅了一地,也染红了她的眼。

母亲受不了这灭门之辱,在父亲遇害的当晚,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找到母亲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凉透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那截白绫,成了她午夜梦回时最恐怖的梦魇,常常让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她是被父亲的忠仆拼死救出来的。忠仆带着她一路颠沛流离,躲避着朝廷的追杀,最后在一处破庙里油尽灯枯。临死前,忠仆拉着她的手,嘱咐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为墨家洗刷冤屈。

那日,父亲被污蔑私藏“龙形机关”、意图谋反,被朝廷鹰犬拖走斩首。墨家机关城被大军围剿,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她拼死逃出,像一条丧家之犬,跌跌撞撞跑到谢府门前,那是她青梅竹马、曾许下非卿不娶誓言的谢云洲的家。

指甲抠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下血痕。她一遍遍地磕头,额头红肿破裂,声音嘶哑地哀求:“云洲哥哥,救救我爹,救救墨家……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

然而,那两扇门始终紧闭。只有门房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驱赶:“哪里来的疯婆子,快滚!我们少爷不认识你!”

后来她才听说,那日谢云洲就在府中,甚至走到了门后,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因为他那身为吏部侍郎的父亲,早已投靠了太子一系。而剿灭“心怀叵测”的墨家,正是太子巩固权位、向皇帝献上的一份“大礼”。

她辗转了大半年,最终选择了北境。因为这里有七皇子,萧夜衡。

她在京城时,便听过这位七皇子的名声。他是皇帝不喜的儿子,生母早逝,在宫中备受冷落,成年后便被打发到这贫瘠的北境封地。可他偏生有几分能耐,在北境驻守五年,硬生生抵御了蛮族一次又一次的入侵,把一块烂摊子打理得有了几分起色。更重要的是,他与构陷墨家的太子,是死对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云知微心里清楚,萧夜衡是她复仇的唯一希望,也是她践行父亲“兼爱非攻”理想的唯一筹码。没有权力的支撑,一切理想都是空谈。她要借萧夜衡的刀,报血海深仇;要用自己的机关术,助他站稳脚跟,甚至问鼎至尊,然后在他的庇护下,让墨家的理想重见天日。

而眼前这堆旧弩,就是她递向萧夜衡的投名状。

这是军中淘汰下来的残次品,铁制的弩身已经生了锈,扳机僵硬,箭槽磨损严重。前几日,就有三名巡边的士兵因为弩机突然卡壳,没能及时射出箭矢,被突袭的蛮族骑兵砍杀,尸体被抬回来时,早已冰凉。

管事把这堆废铜烂铁扔给匠人们,只撂下一句“修不好就别想吃饭”,便缩着脖子躲进了暖和的账房,喝着小酒,再也不管不问。

匠人们围着这堆旧弩唉声叹气,有人用锤子敲了几下,发现根本无从下手,便索性丢在一边,围在一起抱怨管事刻薄,抱怨北境苦寒。只有云知微,默默地搬了一张破旧的木桌,将弩机零件一一拆解,平铺在桌面上。

她的指尖在寒风里微微发颤,那是冻的,也是连日来劳累所致。可每一个动作,却精准得如同刻在骨子里一般,没有丝毫偏差。她自幼跟着父亲学习墨家机关术,这些弩机的构造,于她而言,就像自己的手掌纹路一样熟悉。

很快,她就找到了症结所在。这旧弩的问题主要出在两处:一是扳机与箭槽的衔接设计不合理,两者之间的缝隙太小,发射时极易卡顿;二是弓弦的受力点过于集中,长时间使用后,弓弦容易断裂,不仅影响射程,还存在安全隐患。

这些问题,在墨家流传下来的机关图谱里,都是早已被破解的旧题,她闭着眼都能想出解决办法。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随身携带的墨玉,那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通体乌黑,却透着温润的光泽。墨玉的一面,刻着简化的墨家图腾,另一面,是父亲亲手刻下的“兼爱”二字。她将墨玉放在桌上,借着从破屋顶漏下来的微弱天光,用一根烧黑的细木棍,在桌面上画出改良的草图。

草图上,她在扳机处加了一个小巧的联动齿轮,这样可以增大扳机与箭槽的活动空间,彻底解决卡顿的问题;将箭槽的宽度拓宽半分,让箭矢能够更顺畅地射出;弓弦则换成三股牛筋缠绕而成,这样既能分散受力点,延长使用寿命,又能增加弩机的拉力和射程。

“哼,一个女流之辈,也敢妄改军中的制式兵器?”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匠人路过,瞥见她画的草图,忍不住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别到时候弄巧成拙,不仅修不好,还把零件弄坏了,到时候咱们都得跟着你受罚。”

旁边几个匠人也附和着笑起来,眼神里带着轻蔑。在他们看来,女子生来就该在家纺纱织布,摆弄这些铁器,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云知微抬眸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平静无波,没有辩解,也没有生气。在这北境,在这全是男人的匠人工坊里,任何言语上的争执都是无用的,唯有实实在在的成果,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她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打磨零件时,一根细小的木刺扎进了她的指尖,钻心的疼。血珠顺着指尖渗出来,滴在冰冷的铁制零件上,红得刺眼。她只是皱了皱眉,随手用粗糙的衣袖擦了擦,便又继续打磨,仿佛那受伤的不是自己的手。

这点疼,比起家破人亡的锥心之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接下来的三日,云知微几乎没有合过眼。

白天,她顶着工坊里的寒风,专注地打磨每一个零件。联动齿轮的齿纹要刻得深浅一致,箭槽的边缘要打磨得光滑无棱,每一个细节,她都反复琢磨,精益求精。晚上,工坊里的匠人都睡了,她就蜷缩在墙角的茅草堆里,借着篝火的微光,调整零件的尺寸,偶尔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就趴在木桌上眯一会儿,醒来后,继续干活。

她饿了,就从怀里掏出揣着的干硬麦饼,那麦饼是她省下来的口粮,早已被冻得像块石头,咬一口,硌得牙疼,难以下咽。她就就着雪水,一点点嚼碎,咽下去。渴了,就随手抓一把地上的积雪,塞进嘴里,冰冷的雪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冻得她胃里一阵绞痛。

匠人们看她这般拼命,有的嘲笑她自不量力,有的则摇头叹气,觉得她是想立功想疯了。可云知微全然不顾,她的眼里,只有那把正在逐渐成型的改良弩机。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弩机。

这是她复仇之路的第一步,是她敲开萧夜衡大门的敲门砖,是她活下去的希望,是她对父亲、对墨家满门的交代。

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第三日的深夜,雪又下了起来,比之前更大了些,风声也更紧了。工坊里的匠人早已睡熟,鼾声此起彼伏。云知微终于将最后一个零件安装完毕,一把崭新的弩机,赫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这把弩机比原来的旧弩小巧了些,却更显精致,弩身的铁锈被打磨干净,露出了底下泛着冷光的精铁;联动齿轮转动灵活,扳机扣动时,没有丝毫卡顿;三股牛筋缠绕的弓弦,透着坚韧的光泽。

她握着弩机,走到工坊门口,望着外面漫天的风雪。寒风刮在她的脸上,疼得厉害,可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她举起弩机,对准远处雪地里的一棵枯树,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扣动扳机。

“嗖——”

箭矢带着破空的呼啸声,精准地射向枯树,只听“噗”的一声,箭矢深深扎进了树干里,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云知微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这笑意,在她清冷的脸上,像是雪地里绽放的一朵寒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却又转瞬即逝。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前路漫漫,布满荆棘,有朝廷的追杀,有太子的算计,有故人的背叛,还有北境的刀光剑影。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将改良后的弩机小心翼翼地收好,重新蜷缩回茅草堆里。怀里的墨玉,贴着心口,传来一丝温润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温和的面容,浮现出母亲慈祥的笑容。

“爹,娘,女儿一定会为你们报仇,一定会让墨家的冤屈大白于天下。”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茅草上,很快就结成了冰。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还在啸,可工坊角落里的那株“野草”,已经在寒风中,悄然扎下了根。

北境的黎明,即将到来。而她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