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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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的后巷总飘着两股味道,一股是焚化炉余温裹着的松香,混着骨灰冷却后的细涩,

另一股是我工作室里特有的釉料气息——草木灰的温软,

再掺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未干眼泪的咸。

外人只知道青山殡仪馆是市里最老牌的殡葬机构,收费公道,服务周全,

却没人懂后院那间挂着“瓷坊”木牌的小房子里藏着什么。我叫林砚,

是这里第十九代“情绪烧瓷师”,也是馆里近三十年最优秀的一个。

“情绪陪葬”这项秘密服务,在馆里传了千年,规矩比骨灰瓷的胎土还硬。简单说,

就是抽走生者最沉的那股情绪,或悔或爱,或堵在喉咙里没说出口的话,

混进釉料里烧进骨灰瓷,让逝者带着这股念想走,生者也能卸下包袱,好好活下去。

要做这行,最忌讳的就是共情。情绪这东西像淬了毒的棉絮,沾多了会缠得人喘不过气,

轻则烧瓷失误,重则把别人的情绪揉进自己骨血里,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我天生就适合干这个,打记事起就没怎么哭过笑过,小时候外婆去世,亲戚们哭成一团,

我蹲在灵前数蜡烛烧化的蜡油,心里没半点波澜。师父常说,我这性子是老天爷赏饭,

冷得刚好,不会被情绪绊住,也不会因为冷漠误了活计。瓷坊的工作流程很固定,

每天早上先检查窖炉的温度,把前一天晾好的瓷胚搬到架子上,

再等着家属来做“情绪抽取”。抽取的工具不是针管也不是仪器,是一块巴掌大的青石板,

表面刻着千年传下来的纹路,家属把手放上去,想着逝者,

心里最强烈的情绪就会顺着纹路渗出来,变成一缕缕透明的烟,被我收进特制的釉罐里。

大多数时候,家属的情绪都很直白。有中年男人对着青石板哭到发抖,烟是灰黑色的,

裹着“没好好陪父亲吃饭”的悔恨;有老太太颤巍巍摸石板,烟是暖黄色的,

满是“丫头在那边要好好的”的牵挂;也有年轻情侣,一方走了,另一方攥着石板不肯放,

烟是粉白色的,甜里掺着苦,全是没说出口的“我爱你”。我把这些烟倒进釉料里,

搅拌、过筛、上釉,动作熟得像刻在骨子里。烧瓷的时候要守着窖炉,

温度必须控制在一千三百二十度,高一度釉会裂,低一度情绪封不住,逝者带不走,

生者也卸不下。每次开窑,看着那些温润的骨灰瓷,有的泛着浅黄,有的带着淡粉,

家属接过时眼里的释然,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活”的温度——但也只是一瞬,

转头我就会把那点温度忘了,继续处理下一个瓷胚。师父退休前反复叮嘱我,“林砚,

你记住,咱们是情绪的摆渡人,不是收纳盒。别人的情绪,烧进瓷里就完了,

别往自己心里放,尤其是那些极深的绝望,碰都别碰。”那时候我点头应得干脆,

觉得“绝望”不过是和“悔恨”“爱意”一样的情绪,无非是烟的颜色深点,

烧的时候多守会儿窑罢了。直到那个叫苏念的少女来,我才知道,有些情绪根本不是烟,

是海啸,是能把人连骨头带魂都卷走的海啸。苏念的葬礼定在周三,雨天。那天早上天刚亮,

雨就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瓷坊的窗棂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我刚把一窑新瓷的温度升到八百度,馆里的接待员小周就跑了进来,

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帆布包,脸色有点白。“林砚姐,有点事想麻烦你。”小周把包放在桌上,

指尖还在抖,“今天来的那个逝者,苏念,十八岁,自杀的。她家里人说,没什么直系亲属,

就一个远房姑姑来办手续,遗物没人敢整理,你看……”殡仪馆的规矩,

逝者的遗物通常是家属自己整理,要是家属不愿意,就由接待员处理。但自杀的逝者,

尤其是年轻女孩,遗物里往往藏着些让人心里发慌的东西,小周胆子小,显然是怕了。

我看了眼窖炉上的温度表,指针慢慢往上爬,离一千三百二十度还早,便点头:“行,

放这吧,我忙完了处理。”小周如蒙大赦,放下包就往外跑,临走前还回头叮嘱:“林砚姐,

你小心点,那包里有本日记,她姑姑说,别碰……”我没太在意,

随手把帆布包推到桌子角落,继续守着窖炉。直到中午,窑温稳定在一千三百二十度,

我把火调小,才想起那个帆布包。帆布包是很普通的款式,洗得有些发白,

拉链上挂着个小小的陶瓷兔子挂件,耳朵缺了一块,看得出来是手工做的,有点粗糙,

却透着股少女气。我拉开拉链,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几件换洗衣物,一本英语笔记本,

还有一本黑色封皮的日记,封面上没有字,只贴了张小小的贴纸,是朵白色的雏菊。

小周说的就是这本日记。我指尖碰到封皮的瞬间,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刚想把日记拿出来,

指尖突然一麻,像是有电流顺着指尖往骨子里钻。下一秒,

一股庞大到让人窒息的情绪突然涌了进来,不是青石板上那种淡淡的烟,

是实实在在的、带着冰冷海水气息的绝望,裹着密密麻麻的疼,

瞬间就冲垮了我引以为傲的“冷漠防线”。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架子上,

架子上的釉罐晃了晃,差点摔下来。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昏暗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一个穿白色裙子的女孩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笔,眼泪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一片墨迹。

她的肩膀抖得厉害,嘴里反复念着一个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

那个名字,我听得清清楚楚——顾深。顾深,我的男友。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就凉了,

像被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水浇透。我死死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从那股情绪里抽离出来,

指尖却还在抖,连碰那本日记的力气都没有。怎么会是顾深?我和顾深认识两年,

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个小小的梨涡,说话温温柔柔的,

不管我加班到多晚,他都会来殡仪馆门口等我,手里拿着热奶茶,说“砚砚,辛苦了”。

他知道我在殡仪馆工作,却从不过问具体做什么,只说“你做的是好事,帮别人解脱,

我支持你”。我以为他是懂我的,哪怕我情绪冷漠,哪怕我每天和骨灰、瓷器打交道,

他也能包容我的一切。可现在,一个自杀的少女,她最强烈的绝望和爱意里,

竟然藏着他的名字。我缓了足足十分钟,才敢再次伸手去拿那本日记。这一次,

我刻意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再被情绪裹挟,翻开了第一页。字迹很清秀,带着点少女的娟丽,

开头的日期是去年的九月,正是苏念刚上高三的时候。“今天在画室看到他了,

穿白色的衬衫,站在窗边看画,阳光落在他身上,好像浑身都在发光。他们说他叫顾深,

是来给老师帮忙的,我偷偷画了他的背影,藏在画夹最里面。”“顾深给我讲题了!

他讲得好清楚,我问他为什么懂这么多,他笑了,说‘因为以前学过’。他的手很好看,

骨节分明,拿笔的时候,指尖会轻轻用力。”“我好像喜欢上顾深了,怎么办?

每天都想看到他,看不到的时候,就会心慌。他今天给我带了一颗糖,橘子味的,

我舍不得吃,放在笔袋里,闻着味道都觉得开心。”前面的日记全是少女暗恋的心事,

甜得发腻,可越往后翻,字迹越潦草,墨水晕开的痕迹也越多,看得出来,

写日记的人情绪越来越不稳定。“顾深说,他喜欢我,可是他不能和我在一起,

因为他有很重要的人要照顾。我问他是谁,他不肯说,只说‘等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我今天看到顾深了,他身边跟着一个女生,他帮那个女生拎着包,笑得很温柔,

和对我笑的时候一样。那个女生穿黑色的衣服,看起来冷冷的,顾深叫她‘砚砚’。原来,

他说的‘重要的人’,是她。”“我问顾深,是不是从来都没喜欢过我,他没说话,

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念念,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我把整颗心都给了他,

他却只给我一句对不起。”“我又失眠了,脑子里全是顾深和那个女生的样子。我不想活了,

活着太疼了,疼得我喘不过气。顾深,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今天去买了安眠药,

医生问我为什么买,我说‘睡不着’。他看了我很久,给了我一张名片,

让我不开心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可是没用啊,我的不开心,只有顾深能治好,可他不会来了。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苏念自杀的前一天。“顾深,我要走了。我把画夹里你的背影画烧了,

把你给我的橘子糖也吃了,甜甜的,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我不怪你,真的,

我只是太爱你了,爱到没办法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对了,我藏了一样东西,

我知道你一定会找,但是别找了,找到的时候,你会后悔的。还有,那个叫林砚的女生,

你要好好对她,别让她像我一样,爱得那么疼。”日记的最后,画着一朵小小的雏菊,

和封面上的贴纸一样,只是花瓣被涂成了黑色,像被墨染过,透着股绝望的气息。我合上书,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疼得厉害。原来苏念不是莫名其妙的自杀,她是爱得太深,

又伤得太狠,才选择了这条路。而顾深,他一边对着我温柔体贴,一边和苏念纠缠不清,

甚至到最后,都没给苏念一个明确的答案。我拿出手机,想给顾深打个电话,

问他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手指却在拨号键上停住了。我想起苏念日记里的话,

“我藏了一样东西,我知道你一定会找”,

还有那句“别让他找到真正的我”——她藏了什么?“真正的我”又指什么?下午,

苏念的远房姑姑来取骨灰瓷。按照流程,我需要先抽取她的情绪,再烧瓷。

可那位姑姑只是摇了摇头,说“我和这孩子也不亲,没什么念想,就按你们的规矩来,

让她安安稳稳走就行”。没有生者的情绪,就只能用逝者留在遗物里的情绪来烧瓷。

这在“情绪陪葬”里是特例,很少见,因为逝者的情绪往往比生者更沉,更难把控,

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我把那本日记放在青石板上,石板上的纹路慢慢亮起,

一缕深黑色的烟从日记里渗出来,比我见过的任何情绪烟都要浓,裹着化不开的绝望和爱意,

飘在空气里,连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分。我小心地把烟收进釉罐,心里却莫名发慌,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调釉、上釉、入窑,一切都按流程来。

我把窖炉的温度慢慢升到一千三百二十度,守在旁边,眼睛盯着温度表,

脑子里却全是苏念的日记和顾深的脸。我想起顾深每次等我下班时的笑容,

想起他给我煮的粥,想起他说“砚砚,我会一直陪着你”,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温暖的画面,

现在想来,全是讽刺。天黑的时候,雨还没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窖炉里的瓷胚应该已经烧好了,我正准备去调小火,突然听到“咔”的一声脆响,

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我心里一紧,赶紧打开窑炉的观察口——里面的骨灰瓷,竟然碎了。

瓷片散落在窑底,原本温润的釉面裂成了无数小块,深黑色的釉料像是在流泪,

顺着瓷片往下淌,看起来格外诡异。我愣了愣,从业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