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就该好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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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徵羽没有像以往那样,径直穿过客厅,把自己反锁进房间。他在客厅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略显陈旧的沙发、摆满家庭照片的电视柜。母亲轻声说:“去把房间窗户打开通通风吧。”他点了点头,走向自己的房间。

门,是虚掩着的。

这是他早上离开时,无意识留下的状态。而此刻,这个细节拥有了全新的意义。它不再代表一种犹豫不决的中间状态,而成了一种开放的、可供呼吸的通道。

他推开房门。

房间里,窗帘依旧合拢,但缝隙比早上更宽了一些,更多的光得以涌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清晰的光柱。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几摞蒙尘的书本和班主任的信。

这一次,他没有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教科书,而是拿起了桌角一本蒙尘的《天体物理学概论》。那是他高一暑假时,出于纯粹兴趣买来的,后来被无尽的试题淹没在角落。他用手拂去封面的灰尘,露出了深蓝色的星云图案。

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崽,我切了水果,出来吃一点吧。”

若是以前,他会以沉默应对,或者隔着门含糊地拒绝。

但这一次,他放下那本书,转身,拉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来了。”

魏徵羽在母亲身边坐下,拿叉子吃了块冰凉的西瓜,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漫开,带着夏日的真切感。

“崽,”母亲看着他,眼神温暖而期冀,“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海,放松一下?我们家四个人出动,再叫上弟弟,怎么样?”

魏徵羽咀嚼的动作慢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他咽下西瓜,目光落在手中叉子的金属光泽上,仿佛在思考,又像是在品味这个提议。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平静而略带文气的口吻说道: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叫上他倒也挺有意思。”

母亲明显怔住了,脸上掠过一丝短暂的、未能完全理解的茫然。“观……观澜?哦,对,观澜是你弟弟的名字嘛。”她随即笑了起来,又道:“耍帅是吧,还用上《孟子》了。”她虽未深究其典出何处,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儿子语气里那点试图用文墨武装自己的、微妙的少年气。这种“耍帅”,在她看来,远比之前的死气沉沉要好上一万倍。

魏徵羽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句引用,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他对自己心境的一种确认和试探。他需要借助古人的智慧来锚定自己纷乱的思绪,而母亲将其理解为“耍帅”,这种温暖的错位,反而让刚刚建立的精神堡垒,少了几分孤高,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那就这么说定了?”母亲趁热打铁,语气轻快,“我晚上就给你舅妈打电话,看看观澜什么时候有空。那孩子知道你愿意一起出去,不知道得多高兴。”

父亲在一旁放下手机,终于加入了对话,言简意赅:“去海边好,开阔。”

家庭会议在一种近乎轻松的氛围中达成了共识。魏徵羽低下头,继续吃着西瓜,甜意似乎更清晰地渗入了味蕾。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瘫倒在床,而是走到书桌前。手指拂过那本《天体物理学概论》的封面,星云在窗外透入的夕照下,仿佛真的在缓缓旋转。

他拿起周老师给的那把黄铜钥匙,在指尖转了转。冰凉的金属感提醒着他那个“八月一号”的约定,以及那个靠窗的、可以观山也可以观己的位置。

去看海,是家庭的仪式,是母亲理解的“散心”。

而手握这把钥匙,是他与自己签订的、关于“观澜”的私密契约。

这两件事并行不悖,甚至,那浩瀚之“澜”,或许正能照见他内心深处亟待抚平的、情绪的波澜。他第一次感到,内与外,家与远方,似乎找到了一条可以相互通行的路径。“是时候出去看看了,看看那些东西会不会回想起来。”这个念头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像地下潜流终于找到了出口,自然涌出。他放下吃到一半的西瓜,站起身,在父母略带讶异却充满鼓励的目光中,走向阳台。

傍晚的风带着老城区独有的、混杂着炊烟与植物气息的暖意,拂过他额前微卷的发梢。他扶着微凉的水泥栏杆,向下望去。

街道上,放学归来的孩童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得像摇响的银铃;楼下小卖部的老板正将一箱箱货物搬进搬出,动作熟练而富有节奏;更远处,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跳跃,叽叽喳喳地争论着归巢的先后。所有这些声音、色彩与动作,构成了一幅他曾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鲜活而嘈杂的人间画卷。

过去几个月,这些景象于他而言,只是隔绝在玻璃另一侧的、无意义的噪音与晃动。但此刻,当他主动地、带着“回想”的意图去观看时,它们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孩童的笑声,让他恍惚记起自己也曾那样毫无负担地奔跑过;老板忙碌的身影,让他想起父亲在职场打拼的辛劳;甚至麻雀的啁啾,也隐约勾起了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在乡下外婆家度过的夏天午后。

观看,本身就是一种回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团盘踞已久的、冰冷的滞涩,似乎被这鲜活的风吹开了一丝缝隙。那些丢失的感受力,那些被压抑的、对生活本身的细微触觉,正像退潮后重新显露的礁石,一点点浮现出模糊的轮廓。

他回到房间,没有开灯,在渐深的暮色里静**下。他没有强迫自己去思考未来,也没有沉溺于剖析过去,只是任由这些重新被感知到的外界信息,与内心沉寂的湖面轻轻碰撞,激起一圈圈细微而真切的涟漪。

去看海,不再仅仅是散心。

它成了一次召唤,召唤那些散落在时光尘埃里的、属于“魏徵羽”这个人的,所有的感知与碎片。他要去往那片广阔之地,像一个考古学家,在自己的心灵废墟上,小心翼翼地开始挖掘……

“总算是有了点目标了。”魏徵羽微微鼓起腮,吐出一口气,感受气流在嘴唇间的律动。

这时,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徵羽,妹妹放假了,我们一起去接她,晚上在外面吃。”

魏徵羽一怔,“好,我去上个厕所”,随后走出了阳台。

魏徵羽面对着镜子,镜面因潮湿而带着些许模糊的水汽,映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与之前在阳台镜中那如梦初醒的困惑不同,此刻,在密闭的、只有滴水声作响的安静空间里,这场对视显得更为**和真实。

他看见了自己微微鼓起的腮帮刚刚平复,感受到胸腔里那股因确立微小目标而翻腾的气息正缓缓沉降。他看见了自己长久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的皮肤,也看见了眼底那簇被周老师、被父母、被那句“观水有术”所点燃的,微弱却顽固的光。

他的目光仔细地扫过自己的五官,像是在辨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眉毛、眼睛、鼻梁……依旧是原来的配置,但内部的神采,却仿佛经过了一场地质变迁,旧的板块塌陷,新的山脉正在缓慢隆起。

他伸手,抹去镜面上的水汽,让影像变得更清晰。这个动作,如同一个仪式,擦去的不仅是水雾,更是之前蒙在心灵上的那层尘埃与麻木。

镜子里的那个人,眼神不再涣散,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但深处有了焦点。那乱中有序的卷发不再仅仅是“刚从梦中醒来”的证明,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不羁的、野草般渴望新生的生命力。

他控制僵硬的脸皮,让嘴角微微上扬,随后来回控制脸部肌肉,嘴角像是在一抽一抽的(这是他用来放松面部肌肉的方式)。“走吧。”他对着镜中的影像,无声地说了一句。

然后,他拧开水龙头,用清凉的水拍了拍脸。冰冷的感觉刺痛神经,让他彻底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回到即将到来的、与家人共处的夜晚。

他关上水,用毛巾随意地擦了擦,转身打开门。门外,是等待着他的父亲,以及即将汇合的妹妹,是人间烟火的晚餐,是通往海边之旅的序章。

镜子里的审视暂时告一段落,他走了出来,准备步入那幅鲜活的生活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