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就该好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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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这时,车子在一所靠山建造的欧式校园前停下。“行健特色学校”,这是牌匾上的名字。

因为已经报备过了,保安直接让我们开车进去。在教学楼前停好车,父亲拿出电话。“周老师吗?…我们到楼下了…好,麻烦了。”

不久之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却挺有气质的,有点像个律师——这是我对周老师的第一印象。

他步伐利落,脸上带着一种介于职业性和亲和力之间的微笑,精准地停在一步之外。“魏先生,魏太太,你们好。这位就是徵羽吧?”他的声音清朗,语速不快不慢,带着三分打量、三分好奇、三分思索和一分疑惑的目光转向我时,像是在处理一个已知的信息。

“周老师,麻烦您了。”父亲上前握手。

“不麻烦,我们上去聊吧,办公室安静些。”

周老师转身引路,他的背影挺拔,西装裤的褶皱都一丝不苟。我跟在父母身后,走在光洁的走廊上,两侧墙壁上挂着色彩明快的学生作品和社团活动的照片,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和书本混合的味道。这里的环境,与之前那座只为升学而战的“标准工厂”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活着的烟火气。

办公室不大,堆满了书和文件夹,但井然有序。周老师示意我们在小沙发落座,他则搬了张椅子坐在对面,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形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谈话场。

“基本情况,我在电话里已经了解了。”他开门见山,目光平和地落在我身上,“徵羽,你能来到这里,愿意尝试一个新的环境,这本身就是非常勇敢的一步。在我们开始聊任何具体规划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他顿了顿,补充道,“关于过去的,或者关于未来的,任何你想说的都可以。”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休学”,也没有急于推销学校的课程,而是把第一个开口的权利,交还给了我。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傍晚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静。我深吸一口气,感觉那块黑石英表的表带,似乎又紧了一些,正牢牢地锚定着我的手腕。我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手表(韩国读者可以尝试一下),来回调整了一下。指腹感受着表壳冰凉的触感和表带上细微的磨损痕迹,来回轻轻地调整了一下表带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是在校准时间,也像是在不确定的对话中,为自己寻找一个确切的物理支点。

周老师敏锐的目光似乎在这个小动作上停留了半秒,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保持着倾听的姿态,那专注的神情像一面冷静的镜子,也像一把等待雕琢的温润刻刀。

我深吸了一口气,窗外的山峦沉静地映入眼帘。我知道,真正的评估,从我踏入这扇门,甚至从我无意识地调整这块表带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周老师,”我抬起眼,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稳定一些,“过去的……我不太想重复去说。至于未来……”

我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手指无意识地又在表盘上摩挲了一下。

“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保证能让我考上哪里的地方。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让我自己找到‘怎么走’以及‘为什么要走’的地方。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我试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

“不,这很清晰。”周老师适时地接话,眼神里那分“疑惑”似乎消散了,转化为了更深的“思索”,“这意味着你想要的不是简单的知识补给站,而是一个允许试错、寻找内驱力的环境。这恰恰是我们‘行健’试图提供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摊开,做了一个开放的姿势。

“那么,让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聊聊看,为了找到你所说的‘怎么走’和‘为什么’,你认为第一步可以是什么?”

“第一步,是获得‘浪费’时间的权利。”

他的话让父母微微一怔,但周老师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一段时间,不跟进度,不为了考试,只是漫无目的地看一些书,哪怕是闲书;或者就看着山发呆。我得先确认,我的时间还是我自己的,学习才可能重新变得有意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母担忧的脸,最后坚定地落回周老师身上,提出了更具体的核心诉求:

“更进一步说,在未来的学习里,进度可能会有不同,我希望可以有自由自主学习的权力,并非一味地跟着老师。我想有自己的空间,甚至是——”他加强了语气,“上课时,不会因为被叫起来回答问题而打断思路。”

最后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这不再是请求“休息”,而是在要求一种打败传统课堂模式的特权——一个不受干扰的、绝对沉浸的思考环境。

魏父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试图劝解:“徵羽,老师提问也是关心和负责……”

“魏先生。”周老师温和地打断了他,他的眼神却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最珍贵的璞玉。“请让我来说。”他转向魏徵羽,身体前倾,不再是评估者,而像是一位终于遇到知己的同行。

“我完全理解,并且尊重你的要求。”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当深度思考的‘心流’状态被强行打断时,其损害远超于回答一个问题的价值。你所要的,不是特权,而是对一个学习者内在节奏的最高尊重。”

“在行健,我们信奉‘师辅生主’。老师是辅助者,学生才是自己学习旅程的主人。我们可以为你制定一份‘个人学习协议’。”周老师用手指在空气中虚划,仿佛在勾勒协议的条款。

“在这份协议里,我们会明确:你有权根据自身状态和课题难度,自主选择听课或进入专属自习室;在大部分课堂上,你将拥有‘免打扰’状态;你的进度将由你和我,以及各科老师共同评估、动态调整,而不是被统一的课表绑架。”

他看了一眼仍未完全放心的魏父魏母,给出了一个坚实的落点:“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负责任的自由’。你需要用阶段性的、深入的自我复盘和学习成果,来向我们证明这种自主模式的有效性。这是一种契约,而非单方面的放任。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魏徵羽感到心脏有力地跳动了一下。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温柔的避风港,而是一个允许他按照自己方式战斗的堡垒。而周老师,听懂了,并且给了他一张蓝图。

他深吸一口气,在那份无形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可以。”

……

后续的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当所有表格签妥,他们重新回到那间安静的办公室。周老师为他们倒上温水,然后坐回那张椅子,双手再次交叠,目光扫过一家三口,最后定格在魏徵羽身上,提出了那个现实的问题:

“同学们现在已经开始上课了。徵羽爸爸,徵羽妈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这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却又是一个沉重的心理开关。

父母的视线瞬间对接,片刻后立马分开,似乎已经商量出答案了。魏母用温柔的眼神端详着正低头拔手上倒刺的我…的…后脑勺,“周老师,我们先把徵羽接回去,让他先准备准备。我们再带他出去散散心,八月一号开始上课吧。”

周老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了魏徵羽瞬间的沉默,也看到了父母眼中那份如履薄冰的担忧。他明白,强推此刻的魏徵羽去对抗父母的保护,可能会适得其反。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既接纳了父母的提议,又似乎藏着更深的东西。

“当然可以,八月一号,很好,我们记下了。”他语气温和,随即话锋微转,目光重新落回魏徵羽低垂的头上,“不过,在回去‘准备’和‘散心’的这段时间里,徵羽,图书馆那个靠窗的小房间会一直为你留着。如果……在你收拾东西的间隙,或者某天散心回来,突然想提前过来坐一坐,哪怕只是十分钟,看看山,或者随便翻一页无关的书,那把钥匙,”他指了指魏徵羽刚才下意识放回桌面,或者说,并未被坚决带走的钥匙,“你可以先保管着。”

这不是妥协,这是一个更高明的伏笔。他没有关上那扇被推开一条缝的门,反而将门柄,轻轻塞回了那只犹豫的手中。

周老师将钥匙往魏徵羽的方向又推了近一寸。

“就当是,”他轻声说,“一份‘预习作业’。”

魏徵羽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看那把近在咫尺的钥匙,又看看父母写满期待与不安的脸。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不是抓起,而是用指尖将钥匙拨弄到了自己面前。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但这个动作本身,意味着那扇门,并未被完全关上。回家的路,似乎也因此,带上了一点不同的、可供选择的意味。

回程的车上,气氛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

来时,魏徵羽是蜷缩在副驾驶的困兽,将窗外流动的世界视为与己无关的幻影。此刻,他依旧靠着车窗,姿态里却少了几分抗拒的僵硬。那块黑石英表被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表盘沾染了指尖的温度。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

路灯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街道被染上一种温暖的、旧照片似的色调。来时在隧道里那些凌厉的光线,此刻都化作了温柔的余晖。母亲在后座,偶尔会轻声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比如“晚上想吃什么?”或者“你看那棵树,花开得真好。不再是试探,更像是在确认一种失而复得的日常联系。父亲开车的动作也舒缓了许多,不再紧绷如临大敌。

这种平静,与来时那种胶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形成了奇异的对照。那时,沉默是问题的本身;此刻,沉默却像是解决问题后,疲惫而安宁的间歇。

车子驶入老城区,熟悉的喧嚣扑面而来。楼下小贩的叫卖声,邻居锅铲的碰撞声,孩童的追逐嬉笑声……这些曾经被他屏蔽在意识之外的“噪音”,此刻听来,竟有一种粗糙的生机。

回到家中,一切陈设依旧。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