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凝固得像块玻璃。
洛梨心跳撞击耳膜的声音在这间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长条形胡桃木会议桌两侧坐着投行部能源组的十几位精英,此刻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或者说,聚焦在她身后那面还在投影的屏幕上。
屏幕上,是她和团队熬了四十三个日夜反复打磨的并购方案。
“所以,”主位上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脊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这就是你们组交上来的最终版本?”
祁云抬起眼。
洛梨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他对视。
他坐在会议桌尽头,身后是二十七层楼高的城市天际线,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幕墙,在他肩头镀上一层冷金色的光边。
三十二岁的董事总经理,业界闻名的“终审者”——这个称谓此刻有了具象的注解。
他的容貌英俊得极具压迫感,眉骨清晰,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没有情绪的直线。
最让人难以直视的是那双眼睛,瞳孔颜色近似深潭的墨黑,看人时像能将所有伪装层层剥开。
他今天穿了件熨帖的深灰色衬衫,没打领带,第一颗纽扣随意地敞开着。可这种随意丝毫没有削弱他的气场,反而让那份掌控感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洛梨感到身旁的组长周明轩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腿。那是提醒,也是压力——这次季度汇报本该由周明轩主讲,但半小时前祁云走进会议室时,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停在了她身上。
“新人。”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你来汇报。”
于是,二十四岁的洛梨,入职刚满八个月的分析师,站在这个决定项目生死——或许也决定她职业生涯生死的汇报席上。
她今天穿了身熨烫妥帖的浅米色西装套裙,长发在脑后挽成简洁的低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周明轩曾私下说过,洛梨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明明长着张过于出挑的脸,皮肤瓷白,眉眼精致如工笔画,尤其那双杏眼,本该显得柔软无害,可当她专注时,眼里那簇明亮又锐利的光,会让人暂时忘记她的容貌,只记得她思维的锋芒。
“是的,祁总。”洛梨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这是我们对长风能源收购西北光伏电站的完整方案,包括估值模型、交易结构、融资计划以及……”
“我知道里面有什么。”祁云打断了她。
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支标志性的万宝龙钢笔,笔帽在指尖缓慢转动。
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更加放松,可会议室里的气压却更低了。
“第三十七页,对电站未来五年发电量的预测模型。”祁云的目光落回手中的纸质报告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你们采用了行业标准的衰减曲线,基于历史平均日照时数推算。”
“是的。”洛梨点头,“我们参考了过去十年当地气象局的……”
“错了。”
钢笔轻轻点在纸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祁云抬起眼,视线再次锁定她:“过去三年,西北那个区域新建了四座大型数据中心。云计算产业带来两个变化:第一,局部热岛效应导致夏季气温年均上升零点八度,影响光伏板转化效率;第二,数据中心耗电具有季节性波峰,当地电网的消纳能力已经接近饱和。”
他顿了顿,看着洛梨微微睁大的眼睛。
“你的模型里,”祁云继续说,“既没有考虑温度对效率的折损,也没有考虑未来可能出现的弃光限电风险。这两个变量叠加,会让你们预测的现金流虚高至少百分之十五。”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洛梨感到后背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这个精准的指摘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确实没有查到那些数据——不,也许不是查不到,而是她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查那个方向。
周明轩已经起身,额角有汗:“祁总,这个是我们疏忽了,我们马上……”
“我问的是她。”祁云没有移开视线。
洛梨的手指在身侧悄悄握紧。她看见祁云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像外科医生在观察手术台上的标本。
这种目光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难堪。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汇报将以惨败告终时,洛梨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祁总,”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了,“您指出的问题确实存在。”
几位资深同事交换了眼神,那意思是:认栽吧,新人。
但洛梨接着说:“不过,我们在第五十六页的补充风险分析里,提到了‘区域电力供需结构变化’可能带来的影响,并为此设计了两种对冲方案。”
她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准确跳转到PPT的某一页。
“方案A,与收购标的捆绑谈判一份长期购电协议,锁定基础电价;方案B,在交易结构中增设收益补偿机制,当实际发电量低于预测值的百分之十时,卖方需按差额进行现金补偿。”洛梨的语速加快,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这两种方案虽然不能完全消除风险,但可以将不确定性转化为可量化的谈判筹码,甚至在特定情况下,可能成为我们压价的杠杆。”
她停了下来。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新人,竟然在公开场合反驳祁云的判断,而且还试图将“错误”重新包装成“机会”。
祁云没有说话。
他放下了手中的钢笔,双臂交叠在胸前,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更加难以捉摸。
男人的目光从屏幕移到洛梨脸上,那是一种长时间的、毫不掩饰的注视。
洛梨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握激光笔的手心全是汗,但她没有移开目光。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退缩就是认输,而认输可能意味着这个项目被彻底否决,团队几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而她自己的职业生涯,也许就此蒙上永远擦不掉的污点。
不知过了多久,祁云终于动了。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散会。”
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
众人如蒙大赦般开始收拾东西,低声交谈和纸张摩擦声重新填满会议室。周明轩快步走到洛梨身边,压低声音:“你太冲动了……”
但洛梨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因为祁云在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还没离开的人听清:
“洛梨,”这是第一次他叫她的名字,“来我办公室。”
说完,他推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拢,将走廊的光线隔绝在外。
洛梨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支已经微微发烫的激光笔。
周明轩拍了拍她的肩,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同事们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扫过她,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很快,会议室只剩下她一个人。
窗外的阳光偏移了些许,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板上。洛梨缓缓放下激光笔,开始收拾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资料。她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拖延某个必然到来的时刻。
洛梨合上电脑,指尖有些发凉。
她走到窗边,二十七层楼下的车流像玩具模型般缓慢移动。
这座城市从不缺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也不缺黯然离场的失败者。八个月前她拿到offer时有多欣喜,此刻就有多恍惚。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室友发来的消息:“今晚庆祝你转正,餐厅订好了哦!”
洛梨盯着那行字,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转正?也许等不到今晚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会议室,转身走向门口。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祁云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那扇深色的木门此刻紧闭着,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洛梨在门前停下。
她抬手,指尖在距离门板几厘米处悬停了一秒,然后轻轻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