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县城火车站的出站口永远飘着两股味道,一股是廉价方便面混着汗味的人间烟火,
另一股是长途汽车尾气裹着尘土的焦躁。林薇皱了下鼻子,
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灰色真丝长裙的下摆——这裙子是赵总上周在SKP买的,
价格够张建军给念念交三年学费。“小心点,这里人有点多。”她侧头提醒身边的男人,
语气里带着习惯性的讨好。赵总穿着定制西装,左手拎着公文包,
右手漫不经心地搭在她腰上,金表在正午的阳光里晃出刺眼的光。林薇刻意挺直脊背,
耳垂上的金耳钉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她想让县城里那些认识她的人看看,
她现在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视线扫过对面的公交站台时,她的脚步突然钉死在原地。
张建军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他正弯腰给一个半大的男孩整理书包肩带,动作慢而轻,像是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
男孩仰着头笑,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虎牙,把手里的矿泉水递到他嘴边,
声音脆生生的:“爸爸,你先喝一口,冰的。”是念念。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喘不过气。五年了,
她从手机里刷到过儿子的照片——是前同事发的朋友圈,说在县小学门口碰到张建军接孩子,
配着一张模糊的背影。可此刻真人站在眼前,
她才发现那些模糊的像素根本装不下他的变化:原来那个总爱趴在她腿上要讲故事的小不点,
已经长到了张建军的腰际,眉眼间全是张建军的影子,唯独那双眼睛,
亮得像她年轻时的模样。“怎么了?”赵总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林薇没来得及回答,
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反应,她挣脱赵总的手,踩着细高跟朝公交站台冲去。
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抱抱她的儿子,
告诉她这些年她不是故意不回来的。“念念!”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男孩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猛地转头,看到冲过来的林薇时,那双亮眼睛里的光迅速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疑惑、警惕,最后定格在厌恶上的复杂情绪。张建军也直起身子,
看到林薇的瞬间,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林薇在离儿子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可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男孩柔软的头发时,张念军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她。“别碰我!”林薇穿着细高跟,本就站不稳,被他这么一推,
重心瞬间失衡,重重地摔在地上。真丝长裙蹭到地面的尘土,灰扑扑的一片,
和她精心打理的妆容、华贵的首饰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她抬头看向儿子,眼眶瞬间红了。“念念,我是妈妈啊……”她哽咽着,声音里全是委屈。
张念军死死咬着嘴唇,嘴唇都泛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他躲到张建军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没有妈妈。
我妈妈早就不要我了。”周围的行人渐渐围拢过来,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林薇的耳朵。“这不是林薇吗?当年跟着大老板跑了的那个。
”“哟,这是回来认亲了?看孩子这反应,怕是不待见她。
”“可怜张建军一个人把孩子带这么大,她倒好,穿金戴银回来了。
”张建军弯腰想去拉林薇,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后只是默默地拉起儿子的手,
沉声道:“念念,我们走。”“不许走!”赵总的声音带着怒火响起。他快步走到林薇身边,
弯腰把她扶起来,目光扫过张建军父子,带着商人特有的傲慢与轻蔑,“你们怎么回事?
她是孩子的妈妈,碰一下怎么了?”张建军没理他,只是拉着儿子转身就要走。
林薇看着儿子决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她顾不上脚踝的疼,
扑过去想抓住儿子的胳膊,却被张建军拦在了身前。“林薇,”张建军的声音很沉,
带着五年岁月磨出来的沙哑,“别吓着孩子。”“吓着他?”林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眼泪汹涌而出,“我是他妈妈!我十月怀胎生下他,我凭什么不能碰他?张建军,
你是不是在他面前说我坏话了?你是不是告诉他人我抛弃了他?”张建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没说话。倒是躲在他身后的张念军突然喊道:“不用我爸爸说!我都记得!
五年前你收拾行李走的时候,我抱着你的腿求你别走,你说我是累赘!
你说跟着我爸爸一辈子没出息!”男孩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把把小锤子,
狠狠砸在林薇的心上。她愣在原地,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画面,
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二五年前的那个雨夜,老旧单元楼的客厅里,
灯光昏暗得像蒙了一层灰。林薇对着镜子试戴赵总送的手镯,银灰色的镯子在手腕上晃出光,
她越看越喜欢,转头就看到张建军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工资条,眉头紧锁。
“这个月工资发了,三千八。念念下学期学费要两千,房租一千五,剩下的够我们生活费了。
”他说着,把工资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我跟班长说了,
下个月开始我值夜班,能多挣点。你上次说的那个面霜,我发了奖金就给你买。
”林薇却突然没了兴致。她摘下手镯放在桌子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张建军,
你就这点追求吗?一辈子守着你的破工厂,拿着几千块的工资,
你想让我和念念跟着你喝一辈子西北风?”张建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我……我在努力了。
”“努力有什么用?”林薇翻出手机,
把闺蜜发来的消息递到他面前——屏幕上是赵总在别墅花园里烧烤的照片,
配文“赵总说这栋别墅还差个女主人”。“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张建军,
我们不是一路人了。”饭桌上,念念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突然抬起头,
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以后不吃零食了,也不要新玩具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林薇心烦意乱地摆手:“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张建军把一块排骨夹到念念碗里,
红着眼眶对林薇说:“林薇,我们结婚七年了,念念才六岁,你再想想……”“想什么?
”林薇打断他,语气决绝,“我已经想好了,离婚。”那天晚上,她收拾行李到半夜。
念念穿着小睡衣,躲在房门后,看着她把一件件衣服放进行李箱,最后终于忍不住,
哭着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妈妈,你别走,我会很乖很乖的。”林薇的心脏抽疼了一下,
可想到赵总承诺的优渥生活,她还是狠下心,掰开了儿子的手。“念念,你乖,
妈妈以后会回来接你的。”她不敢看儿子的眼睛,抓起行李箱就往外走,甚至没敢回头。
后来她住进了赵总的别墅,衣柜里的衣服从几十块的地摊货换成了动辄上万的名牌,
梳妆台上的化妆品摆满了整个桌面,可她再也没收到过儿子用蜡笔画的生日贺卡,
再也没听过有人奶声奶气地喊她“妈妈”。有几次她路过童装店,想给念念买件衣服,
可拿起手机又放下了——她不知道儿子现在穿多大的尺码,更不知道该寄到哪里。
“我没有……我没有说你是累赘……”林薇的声音哽咽着,眼泪模糊了视线。
赵总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叠现金,大概有两万块,不耐烦地塞到张建军面前:“行了行了,
多大点事。这钱你拿着,就当是林薇给孩子的抚养费,不够再跟我说。”张建军没接,
那些钱掉在了地上,红色的钞票散了一地,在阳光里格外扎眼。“我们不需要你的钱。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念念的抚养费,我自己能挣。”“你什么意思?
嫌少?”赵总皱起眉头,“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谁要你的臭钱!
”张念军突然从张建军身后冲了出来,抓起地上的钱狠狠摔在赵总身上。
钞票像雪花一样散落,有的被风吹到了马路上,被过往的车辆碾过。男孩涨红了脸,
嘶吼道:“我爸爸虽然没钱,但是他从来不会丢下我!他会每天早上给我做豆浆油条,
会晚上陪我写作业,会在我发烧的时候背着我跑三公里去医院!你呢?你除了钱还有什么?
还有你,”他转头看向林薇,眼神里的失望像冰一样冷,“你穿着这么漂亮的裙子,
住着大房子,可你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去年我十岁生日,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小蛋糕,
我许的愿望是再也不要想起你!”林薇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她想起念念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十六,就在中秋节的第二天。去年的那天,
她正在三亚的海边度假,赵总给她买了一条价值十万的项链,她当时还在朋友圈发了照片,
配文是“生活明朗,万物可爱”。原来,她的“万物可爱”里,早就没有了她的儿子。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拿出手机拍照,赵总的脸色铁青,他一把拉住林薇:“走!
丢死人了!”林薇被他拉着往前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重。她回头看,
看到张建军弯腰捡起地上的钞票,一张张拍干净上面的尘土,然后塞进儿子的书包里。
张念军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张建军,”林薇突然挣脱赵总的手,
跑回去抓住他的胳膊,“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让我见见念念好不好?
我想弥补他,我想好好照顾他……”张建军终于正眼看她,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那是常年熬夜加班熬出来的。“林薇,”他轻轻推开她的手,
“弥补不是你想弥补就能弥补的。就像墙上的钉子,**了,洞还在。
念念这五年哭着找妈妈的日子,你补得回来吗?”他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林薇的心。
她看着他牵着念念的手走向公交车,男孩上车前,偷偷回头看了她一眼,
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有委屈,有愤怒,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残存的依恋。
三赵总把她塞进车里,狠狠摔上车门,真皮座椅的靠背硌得林薇后背生疼。“我真是瞎了眼,
带你回来丢人现眼!”他扯掉领带,骂骂咧咧地发动汽车,引擎轰鸣着像头暴躁的野兽,
“当初就不该信你说的‘懂事省心’,现在倒好,一个拖油瓶都搞不定,
还让我在这种穷地方丢面子!”林薇缩在副驾,攥着裙摆的手指泛白。她想解释,
想说那不是拖油瓶是她的儿子,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五年她早摸清了赵总的脾气,
在他眼里,她和她的一切,都得是能装点门面的附属品,一旦沾染上“麻烦”,
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嫌弃。车刚驶离县城主干道,赵总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
原本铁青的脸瞬间挤出几分谄媚的笑,接起电话时声音放得极柔:“王总啊,您放心,
那批建材的质量绝对没问题,明天一早就给您送过去……对对对,合同的事咱们晚上再细谈,
我订了‘锦绣阁’的包厢,您带上嫂子一起来……”林薇侧头看着窗外,县城的路灯昏黄,
把路边的白杨树影拉得歪歪扭扭。她想起上周赵总生日,
她花了半个月工资买了条手工定制的领带,赵总却随手丢在玄关的抽屉里,
转头就戴着合作方送的名牌领带出席酒会。那时她还安慰自己,商人重利,感情都是次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