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我是祸国妖妃,却不知我夜夜在摘星楼为他缝补战甲。
父亲送我入宫那日耳语:“冀州侯府九百条性命,系于你一身。”后来武王剑指朝歌,
他笑着饮下我斟的毒酒:“孤的江山,配不上你的眼泪。”烈焰吞没殿宇时,
我终于能说真话——“妾身苏妲己,从来只是帝辛一人的妲己。”---更深了。
摘星楼太高,高得能听见风在檐角尖啸,像无数幽魂在哭。九重纱幔也挡不住那股彻骨的寒,
丝丝缕缕,从大理石地面渗上来,缠上脚踝,钻进骨髓里。偌大的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灯芯“噼啪”爆了一下,火光猛地一跳,将墙上巨大的、模糊的影子扯得扭曲了一瞬。
妲己坐在灯下,手里是一件沉重的玄色战甲,边缘已磨得发白,护心镜上有几道深刻的划痕,
是旧的。她指尖捏着一根穿好了牛筋线的银针,就着昏黄的光,小心地沿着甲片边缘破损处,
一针,一针,密密地缝。针尖偶尔刮过坚冷的甲片,发出极细微的“刺啦”声。
她微微低着头,乌黑的发髻堆在颈后,只斜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几缕碎发垂下,
拂过她凝脂般的侧脸。她缝得很专注,眼神定在那小小的豁口上,仿佛这是世上最要紧的事。
殿外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隐约的、含混的喧哗,又或许是风声,听不真切。
但殿内只有她自己的呼吸,以及那单调而坚韧的穿针引线声。忽然,指腹一痛。
她“嘶”了一声,下意识将指尖含入口中。一点猩红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很快被吮去。
她盯着那几乎看不见的伤口,眼神有些空茫。缝衣补甲,本是寻常事,
可她是冀州侯苏护的女儿,是天下人口中蛊惑君心、奢靡无度的妖妃苏妲己。
世人只见她在鹿台宴饮,在酒池肉林间巧笑倩兮;只见她轻描淡写一句话,
便能令炮烙柱上再添一缕冤魂,或是一具被剜去双眼的尸身。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她,
说她是狐狸精托生,吸食人血,啃噬骨髓,
注定要拖着这大商的江山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谁又会相信,夜夜在这孤寂的摘星楼顶,
灯火阑珊处,这个所谓的妖妃,只是在默默缝补一件旧甲。一件属于她的王的战甲。
她放下针线,轻轻抚过护心镜上最深的那道划痕。那是很多年前,他还不是“纣王”,
只是勇武的王子寿,征讨东夷时留下的。他回来,浑身浴血,却神采飞扬,
将这破损的甲丢给她,带着少年人的不羁与笃信:“妲己,替我收着,这可是孤的功勋!
”那时的她,还不是苏娘娘,只是冀州侯府天真烂漫的女儿。她抱着沉甸甸的战甲,
心跳如擂鼓,脸颊绯红,不敢看他的眼睛。画面陡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父亲苏护的脸。
在她被盛装打扮,即将送入朝歌王宫的前夜。书房里烛火摇曳,
映着父亲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面容。他身上还带着北地风雪的凛冽气息,握住她肩膀的手指,
却冷得像冰。“女儿……”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妲己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颤抖,
“你记住,记住爹的话。此去王畿,如赴虎穴龙潭。伯邑考世子之事在前,
四大伯侯……你祖父东伯侯……我们冀州苏氏,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他猛地咳嗽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背脊佝偻。待喘息稍平,他抬起头,眼眶赤红,死死盯着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淬着冰渣与血腥:“冀州侯府,上上下下,
九百零七条性命……从你襁褓中的侄儿,到祠堂里供奉的祖先灵位……如今,
全系于你一身了。陛下他……性情愈发难测,唯对你……尚有几分不同。你明白吗?妲己,
你要活着,要让陛下‘离不开’你,要让所有人都‘怕’你、‘恨’你,却动不得你分毫!
只有这样,冀州,苏家,才有一线生机!”九百零七条性命。那不是一个数字,
那是她从小奔跑嬉闹的庭院里每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后厨嬷嬷偷偷塞给她的蜜饯的甜香,
是兄长带着她骑马时耳边呼啸的风,
是母亲病逝前冰凉手指最后的触碰……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命,沉甸甸地,
压上了她单薄的肩头,烙进了她尚未真正懂得情爱的心。父亲最后那句话,不是叮嘱,
是剜心刺骨的诅咒:“忘了你自己是谁。从今往后,你只是苏妲己,陛下的苏妲己。
你要做的,就是让他眼中只有你,心里只有你。必要时……”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
比说出口更残忍。必要时,妲己,你要推着你的王,你的爱人,去为你,为苏家,
铺一条血路。那天,她穿着最华丽的嫁衣,顶着最沉重的头冠,坐上了驶往朝歌的马车。
车轮辘辘,碾碎了她所有的梦。她知道,那个冀州城无忧无虑的苏妲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包括自己的爱情、灵魂,去换取家族存续的“贡品”。
“啪嗒。”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冰冷的甲片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妲己悚然一惊,
猛地抬手去抹眼睛,指尖一片濡湿。她怔住了,看着自己湿润的指尖,
又低头看看战甲上那一点突兀的痕迹。多久了?她以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泪,心变成了石头,
裹在华美的丝绸与珠宝之下,再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疼痛。可为什么,
只是抚摸着这件旧甲,想起那个人,想起他偶尔卸下所有暴戾与猜忌,
像个疲惫的孩子一样靠在她膝头沉睡的模样,那干涸的眼眶,竟又有了湿意?
他给了她极致的荣宠,也给了她无尽的骂名。他将她捧上云端,也拖着她共堕泥沼。
她知道他暴虐,多疑,听信谗言,做着许多荒唐残酷的事。有些,甚至是她“顺势而为”,
为了巩固那岌岌可危的恩宠,也为了向父亲,向那些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证明——苏妲己,
有用。可夜深人静,当他沉睡,眉宇间那道深深的“川”字却怎么也抚不平时,
她会轻轻吻他的额头,心中一片荒芜的疼痛。她分不清,这疼痛里,有多少是对他的,
有多少是对自己的,又有多少,是对这无法挣脱的命运。“娘娘,
”贴身侍女的声音在屏风外轻轻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惶,
“西边……西边递来的紧急军报,丞相……丞相连夜进宫了。宫门外,好像……好像不太平。
”妲己的手一颤,银针险些再次扎入指腹。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眸中所有脆弱的水光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潭水。“知道了。
”她的声音平稳得出奇,“更衣。本宫要去见陛下。”没有时间悲伤了。烽火,
终于要烧到朝歌城下了吗?---龙德殿内,气氛比摘星楼顶的夜风更凛冽。
巨大的铜柱上蟠龙狰狞,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晃,将满殿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帝辛,
曾经的寿王子,如今的大商之主,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王座上。他未戴冠冕,
长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肩头,只着一件暗红色的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些许结实的胸膛。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青铜酒爵,眼神却落在殿中央跪伏的传令官身上,那目光幽深,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比干,他的王叔,老丞相,须发皆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声嘶力竭:“陛下!武王姬发会盟诸侯,已破汜水关,朝歌屏障尽失!
牧野……牧野恐已不保!城中军心涣散,百姓……百姓惶恐!恳请陛下速速决断,或战,
或……或暂避其锋,以图后举啊!”“暂避?”帝辛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说不出的讥诮与苍凉,“孤是成汤子孙,受命于天。这朝歌城,
是孤的根基。王叔要孤避到哪里去?”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
那些平日里歌功颂德、争权夺利的面孔,此刻大多惨白,躲闪着他的视线。“你们呢?
也劝孤逃走吗?”无人敢应。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比干压抑的、悲愤的喘息。就在这时,
环佩叮咚,一缕幽香悄然弥散。妲己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正式些的宫装,
依旧是浓烈的红色,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云髻高耸,步摇轻颤。她的脸上施了脂粉,
唇色嫣红,眉梢眼角描画得精致绝伦,将那本就惊人的美貌衬托得愈发具有攻击性,
像一株盛开在悬崖边、淬着剧毒的曼陀罗。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有畏惧,
有憎恶,有鄙夷,还有隐藏极深的、绝望中的一丝迁怒。妲己恍若未见。她步态从容,
径直走到王座之侧,微微屈膝:“陛下。”帝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里面翻涌的暴戾与阴郁,奇异地沉淀了一瞬。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妲己依言坐下,姿态柔顺,
目光却平静地掠过殿下的比干和群臣。比干看到她,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再也压抑不住,
指着妲己,对帝辛悲声道:“陛下!时至今日,你还要被这妖妃所惑吗!若非她蛊惑圣听,
排挤忠良,兴建鹿台,酒池肉林,耗尽民力,我大商何至于有今日!老臣今日拼却一死,
也要清君侧,诛妖孽,以谢天下!”说着,竟真要以头抢地,状若疯癫。“王叔!
”帝辛厉喝一声,手中的酒爵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注意你的身份!
”妲己却轻轻笑了。那笑声清脆,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媚意,在这紧绷欲裂的大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