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夜囚笼却说京都腊月，连日朔风刮得屋脊打颤。荣府里上上下下忙着年关，

独宝玉一人闷闷。袭人催他换厚棉靴，他只把脚一缩：“靴底沾了泥，便踏不碎这囚笼。

”袭人笑啐：“囚笼？爷的囚笼是金丝编的。”话未了，

那边赖升家的来传：宁府请过去赏雪。宝玉本不爱去，又怕贾珍怪罪，只得披了鹤氅。

一路踢着碎雪，嘴里嘟囔：“年年赏雪，年年都把人赏进雪窟窿里。”宁府里，

贾珍正同贾蓉在暖阁里喝羊羔酒。廊下焦大醉得烂泥一般，拄着扫帚，

指天骂地：“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众人只做不听见。宝玉听不过，

上前扶他。焦大翻着血红的眼睛，一把攥住宝玉手腕：“二爷，你也别装干净！

今夜你若不进那门，我便算你祖宗！”众人听了，忙把焦大拖走。

宝玉却被那句“那门”勾了魂。2镜中秘影抬头看，只见宁府深处一扇乌木门，

上悬半截残匾，朱漆剥落，依稀是个“秘”字。夜里，宝玉宿在宁府厢房。烛影摇红，

酒意未退，朦胧间似有人推他：“去看戏。”宝玉踉跄起身，穿过回廊，

竟至白日那乌木门前。门吱呀自开，一股甜腻腻的香气兜头罩下——不是檀香，

倒像新剥的荔枝混着女儿肌肤。宝玉心里“咯噔”一下：这味儿，他只在可卿卧房闻过。

门内是一间暗阁，四壁嵌满铜镜，镜里镜外，灯影人影，叠叠重重。正中央设一架湘妃榻，

榻上斜倚一人——素白小袄，乌云半挽，正是秦可卿。她手里拈一支眉笔，对着镜子细细描，

却描得唇愈红、眉愈远。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轻笑：“宝叔，来替我添一笔？

”宝玉怔住：“嫂嫂……这夜深……”可卿回眸，眼波里像盛着一泓秋水，

底下却沉着黑珠般的冷：“夜深才看得清结局。”她抬手，

铜镜里忽然浮出画面：荣国府大门被贴了封条，凤姐披头散发跌坐雪中，

黛玉一身缟素扶着灵柩……宝玉踉跄后退：“这是……”可卿幽幽叹：“是你我将来。

”她拉过宝玉指尖，按在镜面上。镜面竟像水面一样陷落，冰凉刺骨。

可卿低声：“我写不出结尾，你替我写。”说着，咬破指尖，血珠滚落，

在镜上蜿蜒成字——“情不情，空惹十二钗泪；淫非淫，终埋一梦花魂。”血字未干，

铜镜忽然翻转，一股腥甜的血雾扑向宝玉。他只觉颈后寒毛倒竖，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再睁眼时，耳边焦大的骂声正远：“……明日塌了天，别说我没提醒！

”3血蝶引路宝玉浑身冷汗，窗外鸡声三唱，天已微明。他急摸枕边，竟有一封薄薄花笺，

边角洇着暗红。笺上字迹瘦劲，正是可卿手笔：“写给看官——昨夜之景，非梦非真。

若欲救颦卿，速至潇湘。迟一步，雪掩花坟。可卿泣血”宝玉心跳如鼓，翻身下榻，

鞋也顾不得穿，推门扑进雪色里。晨风卷着碎雪，像无数冷笑的小鬼，

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去潇湘？还是逃命？”宝玉攥紧**，指节透白：“便是陷阱，

也只得跳了！”雪光刺目，前路茫茫。远远听得荣府晨钟“当——当——”沉重地滚过屋脊，

似为这残夜送葬。宝玉忽觉手背微凉，低头看去。那**最末一行竟渗出新血，缓缓晕开，

像极了一朵小小的、将开未开的红梅。宝玉方欲迈步，

忽觉指尖一阵刺痛——**竟粘在手上，撕之不脱。那朵红梅越绽越大，

眨眼化作一只朱红小蝶，振翅飞起。蝶翅掠过宝玉耳畔，留下一句极轻极轻的女声，

像极了黛玉：“潇湘夜宴，速来。”4潇湘夜宴宝玉一路踏着碎玉乱琼，奔至潇湘馆时，

天色尚未大明。竹影压檐，雪光透窗，一缕白烟从纸缝里钻出，像是谁在里头焚诗。

紫鹃倚门而立，怀里抱着鎏金小手炉，眼圈却比炉还红。见宝玉赤足奔来，她先是一怔，

随即劈头骂道：“爷好金贵的脚！姑娘咳得肺都要吐出来，你倒会省鞋！

”宝玉喘得说不出话，只把手背往紫鹃眼前一送——那只朱红小蝶正停在他脉门上，

翅上雪珠滚成血色。紫鹃失声：“又是这劳什子！”里间传来黛玉轻嗽：“紫鹃，不许无礼。

”声音薄得似雪片，一触即化。宝玉掀帘进去，一股药香混着梅香扑面而来。黛玉半倚绣枕，

鬓云腻黑，面色却透出青白，唇角一点干血，像是不肯擦去的胭脂。案上摊着旧日《西厢》，

一页被墨渍染成乌团。宝玉心口猛地一抽，双膝发软，跪在榻前：“妹妹，

我……”黛玉抬眼，似笑非笑：“你又要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省省罢，我听得厌了。

”紫鹃捧茶过来，没好气地插一句：“爷若真省得，就该把靴子穿好，省得姑娘担心地滑。

”黛玉被逗得轻哂，指尖却抖，掩唇又咳。帕子展开，点点猩红，像极雪中落梅。

宝玉看得心惊，伸手要扶，被黛玉侧身避过：“别碰，脏。”窗外忽传环佩叮当。

宝钗披着大红羽纱，捧一只小小掐丝珐琅盒，踏雪而来。盒里滚着最后一粒冷香丸，

白得近乎透明。她先向黛玉颔首，再把盒子递到宝玉面前，

声音温软得像雪底春泉：“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我知救不得她，只救你心里的愧。

”黛玉扫一眼那丸药，唇角浮起冷峭笑意：“宝姐姐倒会省料，只剩一颗，也敢拿来做人情。

”宝钗垂眸：“正因只剩一颗，才配给你。”紫鹃红了眼圈：“姑娘，吃了罢，

权当……权当堵他们的嘴。”黛玉却取过药丸，指尖轻捻，丸面立刻布满细纹。她抬手，

当着众人，把丸药轻轻碾成粉屑。药香炸开，似碎冰迸玉。黛玉低低道：“药香太暖，

我不配。”说罢手腕一翻，粉末簌簌落进榻前雪盂。雪被灼出细孔，发出嗤嗤轻响，

竟腾起一缕白烟，烟里裹着极淡的梅花味。宝玉心惊欲碎，唤一声“妹妹”，声音哽在喉里。

黛玉偏头看他，眼波幽深得像两口古井：“你昨夜又做噩梦了？”宝玉不敢提可卿与**，

只把掌心摊开，那只朱红小蝶仍在，翅上字迹愈发清晰：潇湘夜宴。黛玉伸出削葱似的指尖，

轻触蝶翼，蝶便化作一滴赤露，滚进她掌纹。她低眉一笑：“原来是我下的帖。

”紫鹃急得跺脚：“什么夜宴？姑娘连坐都坐不稳！”黛玉不理，自枕下摸出一卷薄纸，

递与宝玉。纸色旧黄，却带着冷香丸的气味。“我原想今晚焚了它，省得留在世上现眼。

既你来了，便替我读完。”宝玉展开，只见上头录着黛玉手抄的《葬花词》，

却多了三行小字：“红绡香断，谁葬我一生？你既不敢，雪自敢。今夜亥时，来替我下锹。

”宝玉指尖发颤：“你……你要做甚么？”黛玉淡淡道：“做我一直想做的事。

”紫鹃“扑通”跪下，抱住黛玉膝头：“姑娘若真要弃我们，先把我埋了！

”黛玉抚着紫鹃发髻，声音轻得像雪絮：“傻丫头，我舍不得你，可我更舍不得他。

”她抬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栊翠庵的檐角，“我欠他一世眼泪，今夜一并还他。

”宝钗忽开口，声音低而稳：“若我去请老太太、太太来，你当如何？”黛玉微微一笑，

眸中掠过一丝促狭：“姐姐尽管去。只是——”她指了指窗外，“雪这么大，她们肯来，

雪也不肯。”话音未落，一阵狂风撞开槅扇，卷进漫天雪霰。几案上纸页翻飞，

像一群白蝶扑火。宝玉扑过去关窗，却被雪打得满面冰凉。再回头，

黛玉已披着银狐轻裘立起身，身形单薄得像雪里一竿竹。她弯腰，

拾起紫鹃掉在地上的小手炉，打开，把里头残炭倾进雪盂。火炭与冷香丸余烬相遇，

轰地窜起一簇青焰，映得她双颊生出奇异的酡红。“走吧，”她轻声说，“赴宴去。

”紫鹃哭求无用，只得搀她。宝钗欲再劝，被黛玉一眼止住。那眼神极静，

像雪夜最深处的一泓水，映出世间所有徒劳。5雪中埋心宝玉只得随她出了潇湘馆。

雪已停，天空却压得更低，像一面倒扣的铅灰大瓮。园中万籁俱寂，唯余四人脚步咯吱咯吱，

一路踩碎冰心碎玉。行至凹晶溪畔，黛玉止步，俯身掬一捧雪，贴在唇边，像饮一杯冷酒。

雪水顺她下颌滴落，在衣襟洇出深色小花。她回头，

对宝玉莞尔：“这便是我要的夜宴——无人，无酒，无歌，只有雪。”紫鹃已泣不成声。

宝钗背过身去，肩头微颤。黛玉却笑出了声，声音脆得像冰裂：“你们哭甚么？

我不过想给自己挖个坑，省得你们手忙脚乱。”宝玉心如刀绞，猛地将她搂进怀里。

怀中人轻得像一束芦苇，却硌得他肋骨生疼。“别闹，”黛玉低低斥他，“我冷。

”宝玉忙解下自己外袍裹住她。黛玉却推开他，弯腰拾起一段枯枝，

在雪地里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线。“就这儿罢。”她指了指线内方寸之地，“坑不用大，

够埋一颗心便好。”紫鹃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她，嚎啕：“姑娘若真要埋，

把我也埋进去！”黛玉抚着她发辫，声音轻得像叹息：“傻丫头，你的心又大又热，

怎挤得进我这小小雪坑？”说话间，她忽地弯腰。从雪里拾起一物——竟是一朵未开的红梅，

花瓣紧裹，像一枚小小的火种。黛玉怔怔望了片刻，指尖轻抚花苞，低低吟道：“花未开时，

便不算葬花，是葬骨。”她抬手，将梅枝插在刚划出的雪线上。刹那间，

花苞“啪”地绽开半边，瓣上脉络鲜红，像极她掌心的血。风忽起，花瓣被吹得簌簌抖动，

竟在雪地上排成一行小字：“潇湘夜宴，速来。”紫鹃瞪大眼：“这……这是甚么妖法？

”黛玉却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原来连花也替我下帖。”她转身，

对宝玉盈盈一揖：“客人既至，主人岂可缺席？”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

软软倒下。宝玉一把抱住，只觉她身上滚烫，像抱着一块烧红的雪。远处忽传更鼓，

亥时已到。雪地上那半朵红梅倏地化作一只赤蝶，振翅飞起，在宝玉眉心轻轻一点，

化作一滴灼热的血珠。血珠滚落，正落在黛玉唇边，像给她点上一粒朱砂。宝玉抱着黛玉，

雪珠砸在脸上竟像热油。紫鹃哭哑了嗓子，宝钗忙掐人中。半晌，黛玉悠悠透出一口气，

眼睫上凝着血珠，像两粒小红豆。“别慌，”她声音轻得似风，“死不了，时辰未到。

”话音才落，雪幕里遥遥传来箫管——调子是《寄生草》，却吹得七零八落。

仿佛有人故意把幽闺清梦撕成碎条。紫鹃搀起黛玉，宝钗低叹：“潇湘夜宴，原不在潇湘，

而在怡红。你们听——”箫声尽头，正是怡红院方向。宝玉心头突突直跳：那里灯火通明，

却空无一人。四人踏雪而来，院门竟虚掩。平日守门的小丫头一个不见，

只余两盏红纱灯在檐下晃，灯花爆出一个“喜”字，又立刻烧成灰。推门——一阵暖香扑面。

正厅里，花梨大案上早摆齐酒席：十六碟细果、八色热肴，中间一只银鎏金“并蒂莲”暖锅，

汤滚如沸，却无人坐。四壁帘栊尽垂，惟西墙悬一面旧镜，径可三尺，镜边雕着缠枝莲，

花瓣缺口处渗着暗红，像久年血迹。镜下，一行泥金小字：“风月宝鉴，照见将来。

”黛玉抬眼，轻声哂笑：“好个将来，竟把我们将来到这里。”紫鹃扶着黛玉坐下，

手一碰酒壶，壶嘴竟滴出胭脂色水珠，落地化作小朵榴花。宝钗眉心微蹙：“此处气味不对，

像有人先焚过冷香丸。”宝玉心里“咚”地一下——冷香丸最后一粒已被黛玉碾碎，

何来余香？忽听帘外脚步细碎，麝月、秋纹、碧痕、春燕鱼贯而入，皆穿旧日衣裳，

面色却白得瘆人。她们齐声道：“二爷大喜，今儿个给你过‘生前宴’。

”“生前宴”三字一出，黛玉“噗”地笑出声：“倒也贴切，省得死后叨扰。

”麝月捧上一只锦盒，揭盖，里头竟是一顶簇新小朝冠，冠上攒珠碎玉，却缺正中那颗东珠。

秋纹又递一领石青蟒袍，袍角绣海水江崖，线已松脱，似被谁撕过。

四人七手八脚给宝玉穿戴。宝玉挣道：“胡闹！我又不娶亲，戴这劳什子！

”碧痕抿嘴笑：“今儿个不娶，明儿个娶不着了。”黛玉冷眼旁观，忽抬手，

指尖在蟒袍裂口处一划，抽出一根银红线。轻轻一弹，线在空中扭成“莫失莫忘”四字，

又倏地散了。鼓乐乍起，却是《万年欢》的调子，吹得凄厉。帘外又进来一人——晴雯。

她竟穿着大红嫁衣，鬓边一朵白绒花，花心里一点红，像雪里冻住的血。晴雯一向爽利，

此刻却行步姗姗，对宝玉深深一福：“二爷，奴婢来迟。”宝玉骇然：“晴雯！

你……你不是……”晴雯抬眸，眸中映着灯火，竟有两团火在烧：“死了便不能来赴宴？

”她转身，面向铜镜，镜里却没有她的影，只有宝玉头戴朝冠、身披蟒袍，面目却枯槁如尸。

晴雯嗤地一笑：“爷瞧见没？这便是你将来的官样儿。”宝玉大骇，伸手去扯冠带，

冠带却像生了根，越扯越紧。晴雯又道：“别怕，镜里还有别人呢。

中画面倏转：凤姐蓬头赤脚被拖出荣禧堂；迎春哭嚎着被塞上花轿；探春一身嫁衣立于船头，

海风撕碎披帛；湘云醉卧芍药裀，醒来只剩破船空舱……每闪一次，

席上便少一人——麝月、秋纹、碧痕、春燕，如灯芯被掐灭，只剩一缕青烟。最后，

厅中只余宝玉、黛玉、宝钗、紫鹃、晴雯五人。晴雯走到镜前，指尖轻抚镜中宝玉的枯脸，

回头一笑：“爷，镜里头的你，不如镜外头的我。撕了它罢！”她递过一把小银剪，

剪柄刻着“绛芸”二字。宝玉认出，这是自己昔年送她的。黛玉忽咳嗽两声，

低低道：“剪得断镜子，剪得断命么？”晴雯不答，只对宝玉眨眨眼：“爷若舍不得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