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陈宇。”

冰冷的电子音响起，我整了整身上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西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盛华资本最终面试的会议室大门。

三年前，我也是这样推开一扇门，亲手把我的公司送进坟墓。

会议室很大，长长的桌子后面，坐着一排面试官。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挑剔。

我递上简历，开始做自我介绍。那些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履历，如今说出口，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曾创立‘星云科技’，并担任CEO。”

话音刚落，主位旁边的一个男人嗤笑一声，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眼神轻蔑。

“‘星云科技’？就是那个三年前烧光了五个亿，最后破产清算的笑话？”他叫李昂，盛华资本的技术总监，也是这场面试的主考官之一。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是的。”

“一个失败者，也敢来我们盛华？”李昂拿起我的简历，看都没看，随手扔在桌上，“我们这里不收垃圾。”

我的脸，**辣地烧了起来。

尊严，在绝对的困境面前，一文不值。我需要这份工作，我需要钱。

我弯下腰，准备捡起那份被羞辱的简历。

一只锃亮的皮鞋，却先一步，踩在了我的简历上。踩住了我的手指。

李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满是戏谑。

“怎么？还想捡？捡起来，我就让你过？”

我死死地咬着牙，手背青筋暴起。我想一拳砸烂他那张得意的脸。

但我不能。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把手指从他的皮鞋下抽出来。

就在这时，会议室最深处的阴影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李总监，你的威风，耍够了吗？”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昂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收回了脚，恭敬地站直了身体。

“苏总。”

我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那是一个坐在主位上的女人。她一直隐在光线的阴影里，让我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此刻，她微微前倾身体，一张清冷绝美的脸，暴露在灯光下。

那张脸……

我整个人，如同被闪电劈中，僵在了原地。

是她。

苏衿。

那个被我骂作“一无是处”、“只配当个家庭主妇”的女人。

那个被我亲手赶出家门，净身出户的……我的前妻。

三年不见，她变了。

褪去了当年的朴素和温婉，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套裙，衬得她身姿挺拔，气场强大。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柔情，只剩下冰冷的、公式化的审视。

她就是盛华资本的……苏总？

怎么可能！

“陈宇。”她叫我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叫一个陌生人，“你很需要这份工作？”

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拿起桌上的简历，那是唯一一份没有被李昂扔掉的。她看得的，仿佛在看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能进盛华？”她问。

我能说什么？

说我曾经也是个CEO？说我也曾站在行业的顶端？

在亲手缔造了盛华资本的她面前，我那点可笑的成就，算得了什么？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看来，你也没想好。”她放下简历，身体重新靠回椅背里，“今天的面试，到此为止。”

她这是……拒绝我了？

巨大的失望和屈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踉跄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方。

“等一下。”

苏衿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人事部。”她对着空气，淡淡地吩咐道，“给他办入职。职位，实习生。”

我猛地回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录取我了？

会议室里，其他的面试官，包括李昂，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苏总，这……”李昂忍不住开口。

“我的决定，需要向你解释吗？”苏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李昂立刻闭上了嘴。

“陈宇，”苏衿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明天早上八点，到公司报到。迟到一分钟，就不用来了。”

说完，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盛华资本大楼的。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捏着那份刚刚签好的实习生合同，感觉像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我，陈宇，一个曾经的CEO，现在，成了我前妻手下的一个实习生。

这究竟是恩赐，还是……另一场更深的地狱？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盛华资本。

人事部给我安排的工位，在茶水间的门口，紧挨着厕所。

这里是整个办公区最嘈杂，气味最复杂的地方。

我的实习导师，是技术总监，李昂。

他看到我，一点也不意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苏总亲自点的人，果然不一样。”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欢迎来到盛华，实习生。”

他给我安排的第一个任务，不是熟悉代码，不是了解项目。

而是……手抄企业文化手册。

他将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册子，扔在我桌上。

“十万字。”他说，“用A4纸，正楷，手抄一遍。下班前，交给我。”

我翻开手册，第一页，就是盛华的企业价值观。

只有六个字。

忠诚、感恩、不背叛。

这六个字，像六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记得，三年前，我和苏衿离婚的时候。

她什么都没要，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陈宇，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只要你记住，做人，最重要的是，忠诚，感恩，不背叛。”

当时，我只觉得可笑。

我觉得她天真，迂腐，是个被时代淘汰的、一无是处的女人。

我当着她的面，把她亲手写下的这六个字，撕得粉碎。

现在，这六个字，成了我要亲手抄写的东西。

我拿起笔，手却抖得厉害。

一整天，我都在埋头抄写。

周围的同事，不时地向我投来好奇和鄙夷的目光。他们大概都在议论，这个新来的实习生，到底是什么来头，第一天就被总监这样整。

我充耳不闻。

下午五点半，我终于抄完了最后一句。

整整两百页A4纸，我的手腕酸痛得几乎要断掉。

我把厚厚的一沓纸，交给了李昂。

他看都没看，直接扔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太慢了。”他说，“明天，继续。什么时候，我满意了，什么时候算完。”

我死死地盯着他，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怎么？不服气？”李昂靠在椅子上，挑衅地看着我，“不服气，可以走啊。盛华不缺你一个实习生。”

我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出租屋，我瘫在沙发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屈辱，不甘，愤怒……所有的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心。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苏衿清冷的声音。

“抄完了吗？”

“……完了。”

“感觉怎么样？”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终于忍不住，低吼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陈宇，”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只是开始。”

“明天，除了继续抄，我还有一个新的任务给你。”

“什么任务？”

“把‘忠诚、感恩、不背叛’这六个字，当着全公司人的面，背诵一万遍。”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听不懂人话吗？”苏衿的声音，冷得像冰，“一万遍。上班时间，站在公司大厅，一遍一遍地背。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你的实习工作。”

“苏衿！你不要太过分！”我气得浑身发抖。

手抄十万字，我可以忍。

当着全公司人的面，像个傻子一样，重复背诵那六个字？

她这是要彻底碾碎我的尊严！

“过分？”电话那头，传来她的一声轻笑，那笑声里，满是嘲讽，“陈宇，三年前，你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做的，有多过分？”

“你骂我一无是处，骂我配不上你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有多过分？”

“你带着别的女人，睡在我们婚床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她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哑口无言。

“我给过你机会的。”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是你，亲手把它毁了。”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夜色深沉。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公司。

不是因为我屈服了。

而是因为，我无路可走。

我走进盛华资本金碧辉煌的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他们大概都听说了我的“新任务”。

李昂抱着臂，靠在前台，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开始吧，实习生。”他说，“大家可都等着看好戏呢。”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大厅的正中央。

这里，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每一个进出公司的人，都能看到我。

我闭上眼睛。

三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浮现。

“苏衿，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

“因为你配不上我。你看你，每天就知道待在家里，做饭，打扫。你跟得上我的脚步吗？你知道我现在在谈多大的项目吗？你除了会做家务，还会做什么？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陈宇，我……”

“别说了。签了它，拿着钱，滚。”

……

那些我曾经说出口的，最伤人的话，此刻，都变成了回旋镖，狠狠地扎回了我自己身上。

我睁开眼，眼中一片赤红。

“忠诚、感恩、不背叛。”

我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整个大厅。

“第一遍。”

周围，传来压抑的窃笑声。

我面无表情，继续。

“忠诚、感恩、不背叛。”

“第二遍。”

“忠诚、感恩、不背叛。”

“第三遍。”

……

我就这样，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一遍，又一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嘴唇，开始干裂。我的嗓子，开始冒烟。

来来往往的同事，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看热闹，变成了同情，最后，是麻木。

中午，我没有去吃饭。

李昂给我送来一个面包和一瓶水。

“苏总吩咐的。”他把东西扔在我脚下，“怕你饿死了，就没好戏看了。”

我没有理他，继续背。

下午，苏衿从外面回来了。

她踩着高跟鞋，从我面前走过，目不斜视。

就在她即将走进电梯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说完，她走进了电梯。

我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倒映出我狼狈不堪的身影。

我攥紧了拳头。

然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

“忠诚！感恩！不背叛！”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产生了回响。

很多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向我看来。

我不管不顾，继续用最大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嘶吼。

我不知道自己背了多久。

直到我的嗓子，彻底失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到我的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直到我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公司的医务室里。

手背上，插着针头，正在输液。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转过头，看到一张清秀的脸。

是公司的一个女同事。我记得她，她叫安然，是行政部的。

今天在大厅，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偷偷地，给我塞了一颗润喉糖。

“谢谢。”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不客气。”安然笑了笑，给我倒了一杯水，“你都吓死我们了。怎么那么拼啊？”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苏总……让你送我来的吗？”我问。

安然摇了摇头。

“不是。是我和几个同事，把你抬过来的。”她说，“苏总……她早就下班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果然，只是想羞辱我。

我的死活，她根本就不在乎。

“不过……”安然犹豫了一下，又说，“我送你来的时候，好像看到苏总的车，就停在楼下。她没有走，就坐在车里，一直看着大厅的方向。”

我愣住了。

“可能是我看错了吧。”安然吐了吐舌头，“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工作了。”

安然离开后，医务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

苏衿，她到底……在想什么？

输完液，我回到了办公区。

我的桌子上，放着一份便当。还冒着热气。

旁边，有一张便签。

上面，是苏衿的字迹，龙飞凤舞。

【吃了它。明天，继续。】

我看着那张便签，久久没有动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重复两件事。

抄写企业文化。

在大厅背诵那六个字。

我的嗓子，好了又哑，哑了又好。

我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来回试探。

公司里的人，已经对我见怪不怪了。我成了一个透明的、可笑的符号。

而苏衿，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她每天，都像女王一样，从我面前走过。高傲，冷漠。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这天，公司接到了一个紧急项目。

是一个关于AI智能推荐算法的优化项目，客户要求极高，时间又紧。

李昂带领的技术部，熬了好几个通宵，拿出的第一版方案，被客户直接打了回来。

整个部门，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那天晚上，我抄完最后一页纸，准备下班。

路过技术部的时候，我听到里面，传来了李昂的咆哮声。

“一群废物！养你们有什么用！这么简单的算法都搞不定！”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透过玻璃门，我看到，李昂把一份文件，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个年轻的程序员，吓得浑身一抖。

我皱了皱眉。

虽然李昂对我百般刁难，但不得不说，他在技术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算法，肯定不简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我能看看吗？”我对那个捡文件的年轻程序员说。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暴怒中的李昂，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了我。

我接过文件，快速地浏览了起来。

只看了几眼，我的眉头，就锁紧了。

这个算法模型……

三年前，我的“星云科技”，做的就是这个方向。

而且，我已经把它，做到了极致。

这个客户提出的要求，看似苛刻，其实，有一个非常巧妙的，可以绕过去的捷径。

而李昂他们，显然是钻进了牛角尖，一直在用最笨的方法，硬攻。

“这个思路，是错的。”我看着文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