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做贼被当场抓获的孩子，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开门声、脚步声、林溪把包放在玄关柜上的声音，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像重锤一样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冲出书房，试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回来啦？会……会开得顺利吗？”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

林溪正在换鞋，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我，扫了一眼我身后的书房。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让我无所遁形。

“你进我书房了。”她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我的心沉了下去。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和苍白。我点了点头，放弃了抵抗。

“我们……需要谈谈。”我说。

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慢条斯理地换好拖鞋，走到客厅，给巴顿的水碗里续满了水。然后，她才转过身，抱起双臂，靠在墙上，像个即将宣判的法官。

“你想谈什么？”

“‘守望者地平线’，‘金色巡回’，‘门’……这些到底是什么？”我一口气把那些盘踞在我脑海里的诡异词汇全都吐了出来，“小溪，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些词，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既然你已经看到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感，“陈默，你相信这个世界，除了我们眼睛看到的，还有另一层真实存在吗？”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太过宏大，也太过突然，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像……就像收音机，”她自己接了下去，用手指了指趴在地上的巴顿，“有些频道，需要特定的接收器才能收听到。而巴顿，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接收器。”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接收器？接收什么？外星信号吗？”我忍不住说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

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近似于悲伤的笑容：“比那更遥远，也更……亲近。是另一个维度的信息，或者说，是来自‘那边’的问候。”

“那边是哪边？”我追问道。

“一个……我们曾经的家园。”

她走到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过去。这是手术后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主动邀请**近她。我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我的家族，是一个很古老的家族，”她缓缓开口，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回忆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我们不叫自己人类，我们称自己为‘遗落者’。”

“遗落者？”

“嗯。根据家族代代相传的记述，我们的祖先并非诞生于这个星球。我们来自一个更高维度的世界，一个充满光和能量的世界。但在一次巨大的时空灾变中，一部分族人被撕裂出来，坠落到了这个物质世界。我们失去了大部分的能力，身体也被这个维度的法则所禁锢，变得和这里的人类一模一样。”

我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神话故事，或者一部科幻小说的开篇。

“但我们没有忘记回家。无数代人，都在寻找重新打开‘门’，与故乡建立连接的方法。我们发现，这个世界的一些特定生命体，它们的灵魂频率与我们的故乡非常接近，可以成为我们接收信息的‘介质’。而金毛巡回犬这个物种，尤其是血统最纯正的那些，就是目前已知的、最稳定的‘金色介质’。”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陈默，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什么想养巴顿吗？”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我们刚搬进这个家，林溪就说想养一条金毛。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金色的、毛茸茸的大狗，带着她在星空里奔跑。

“那个梦……是真的？”我难以置信地问。

“那不是梦，是召唤。”她说，“在我们家族里，当一个合适的‘介质’在附近出现时，血脉中的力量就会被激活，我们会接收到它的信号。那天之后，我找遍了全城的宠物店和犬舍，当我第一眼看到巴顿的时候，我就知道，就是它。我能感觉到它身上那种微弱但纯净的金色频率。”

我的后背开始冒出冷汗。原来我以为的浪漫邂逅，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离奇的真相。

“所以，你把它带回家，不是因为它可爱，不是想把它当家人，而是……”

“是为了等待‘门’的开启。”她打断了我，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我们家族的‘守望者’——也就是你在论坛上看到的那些人——通过计算和观测，预测到今年，也就是巴顿三岁的时候，会出现一次几十年不遇的时空窗口期。在这个窗口期内，如果‘介质’的生理状态达到巅峰，也就是它成年后第一次**期荷尔蒙最旺盛的时候，它的‘接收’能力会达到最大值。我们就有可能通过它，接收到来自故乡的、最清晰的坐标信号。”

我终于明白了。巴顿的**，在我看来是一场需要解决的生理麻烦，而在她眼中，却是开启回家之路的钥匙。

“那……所谓的‘净化’，也就是绝育……”

“就是彻底切断这个连接。”她的声音冷了下去，“‘介质’的接收能力，源于它最原始的生命能量。一旦这种能量的源头被物理性地移除，它就从一个高敏度的‘接收器’，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它的灵魂频率会迅速衰减，变得和这个世界里其他所有生物一样浑浊、嘈杂，再也无法捕捉到那个纯净的金色信号。”

她指了指书房的方向：“我这几天的记录，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它的所有生命体征都趋于平庸和稳定，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频率波动。你成功了，陈默，你把它变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普通的狗。”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一直以为自己做的是最正确、最理性的决定，却没想到，在另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层面上，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毁灭性的错误。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痛苦地问道，“如果你把这些都告诉我，我绝对不会……”

“告诉你？”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你的女朋友其实是个‘外星人’？告诉你我们家养的狗是用来接收异次元信号的天线？你只会觉得我疯了，然后更坚定地要带它去做手术，认为这样能‘治好’我。”

我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是事实。如果在一个月前，她对我说出这番话，我确实会把她当成一个精神失常的可怜人。

“我试过暗示你，”她继续说道，“我说巴顿和别的狗不一样，我说我们不能那么做。我以为……我以为我们之间三年的感情，足以让你相信我，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你完全不理解。但我错了。你只相信你所谓的‘科学’和‘理性’。”

愧疚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一直自诩为这段关系里更成熟、更理智的一方，现在看来，我才是最愚蠢、最自大的那一个。我的理智，我的科学，在一个我无法感知的宏大叙事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那……现在怎么办？”我艰难地问，“真的……没有补救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她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去，“窗口期已经错过了。下一次，可能要等到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而巴顿，它已经等不到了。”

她站起身，走到阳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们‘遗落者’，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太久，久到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故乡的存在。他们结婚生子，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血脉中的力量也越来越稀薄。只有少数像我们这样的家族，还固执地坚守着那个回家的信念。”

“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他们穷尽一生，都在等待和寻找一个合适的‘介质’。我是我们这一代里，唯一一个成功‘召唤’到高纯度‘金色巡回’的人。整个家族的希望，都在我和巴顿身上。”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悲伤。

“你知道吗，陈默，在手术那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其实还在祈祷。我祈祷你会突然改变主意，祈祷医院会突然停电，祈祷任何一个奇迹的发生。但什么都没有。我收到了你发来的微信，你说‘一切顺利’。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等待了二十多年的那束光，熄灭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为我们俩，为这个家好。我切断了噪音，清理了麻烦，却没想到，我切断的，是她回家的路。

“对不起……”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想要拥抱她，却又觉得自己的双手无比肮脏，“小溪，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我的拥抱，只是任由我僵硬地抱着她。她的身体很冷，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玉石。

“这不怪你，陈默。”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你只是个普通人。你做了普通人会做的事。要怪，就怪我爱上了一个普通人。”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和谩骂都更让我心碎。它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我们隔开。我们明明站在同一个阳台上，却仿佛隔着两个无法跨越的世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眼神里那种冰冷的平静是什么。

那不是原谅，也不是释怀。

那是放弃。

她放弃了向我解释她世界的规则，也放弃了让我走进她的内心。从我带着做完手术的巴顿回家的那一刻起，在她心里，我和她，就已经不再是同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