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小时后。

凌墨从垂直通道爬回他那个人文气息过剩的“狗窝”，感觉自己像个充满了电，并且被恢复了出厂设置的古董手机。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精力旺盛得能一拳打穿邻居家的墙——

当然，他不会这么做，毕竟在这个年代，修理一堵墙的文书工作，远比打穿它要费劲得多。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用一瓶真正的、冰镇的、充满了“堕落”与“不健康”的快乐水，来冲刷掉那身浸泡了三天、堪称“绝对正确”的有机营养液的味道。

他赤着脚走向冰箱，步伐轻快，像个刚拿到糖果的孩子。

打开冰箱门，一排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泛着冰冷诱人的光。

“啊……”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回来了，都回来了。”

他拧开一瓶，仰头灌下。

气泡在他的食道里进行着一场盛大的阅兵式，每一个气泡的炸裂都是对那七十二小时“健康生活”的讽刺。

“爽！”

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然后才想起来，自己还“养”着一个网络账号。

他懒洋洋地瘫进那块皮沙发，唤醒了墙壁屏幕。

“一个路过的厨子”的账号后台，简直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点赞数已经突破了四位数，评论更是五花八门。

“求教程！我做的面为什么像一坨世界末日？”

“我……我今天第一次进了厨房，虽然差点把‘茧塔’的火警给弄响了，但我妈尝了一口，哭了。她说她有三十年没吃过我亲手做的东西了……谢谢你，厨子。”

“楼上的，你妈真惨。”

“厨子，你下一期做什么？”

凌墨一条条地翻着，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一丝微笑。

他就像一个躲在幕后的神，看着自己不经意间掷下的一颗小石子，如何在凡人的池塘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真实的涟漪。

虽然这涟漪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至少……在动。

忽然，他的目光停住了。

在他视频的关联数据流中，他发现了一个“窥探者”。

这不是一般的用户。

普通用户的行为模式是直线型的：观看，点赞，评论，然后被下一个娱乐热点吸引走。

但这个窥探者不一样，其数据轨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小心翼翼地绕着凌墨的账号“嗅探”，试图分析视频的编码方式、上传的IP地址（当然是凌墨经过了层层伪装的）、甚至字体的笔迹特征。

这个人的动作非常轻，非常专业，像一只在雪地里行走的猫，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不是凌墨的监控系统是经过他自己百年经验魔改过的“天罗地网”，他根本不可能发现。

“有意思，”凌墨眯起了眼，“这片死水里，居然还有第二条会潜水的鱼。”

他没有去惊动那条“鱼”，而是将注意力转回了正事上。

那碗面的效果不错，但终究只是一盘开胃菜。

要想对付“共感天堂”这种专业的“人类情感的屠宰场”，他需要更进一步的行动。

他要让“信使”先生，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凌墨的目标，是“信使”今晚的一位潜在客户。

那是一位中年丧偶的建筑设计师，在事业上非常成功，但情感世界一片空白，是“共感天堂”最喜欢的那种“优质猎物”。

今晚八点，“信使”将与他在一个耗资不菲的VR贵宾室里进行首次“深度共鸣”。

凌墨笑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指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各位大师，上班了。”他在脑子里说。

——

晚上八点整。

信使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虚拟西装，正襟危坐。

他所在的环境，是一个模拟出来的、可以俯瞰整个新京市夜景的顶层空中花园。

脚下是潺潺的流水，耳边是若有若无的古典音乐，一切都完美得像个梦。

他对面的客户，那位名叫“老陈”的建筑设计师，显得有些拘谨。

“陈先生，放轻松，”信使露出了他招牌式的、能融化冰山的温暖笑容，“在这里，没有评判，没有对错，只有……理解。”

“嗯……”老陈点了点头，但眼神依然游离。

信使正准备按照培训了上千遍的流程，开始他那套关于“理解万岁”的理论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背景音乐，好像……变了？

原本舒缓的古典乐，似乎混进了一点别的声音。

一种非常、非常有规律的“滴答”声，像一个老式挂钟的钟摆，不疾不徐，敲在人的心上。

“滴答……滴答……”

信使皱了皱眉，以为是系统的小故障。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陈先生，我知道，失去挚爱的痛苦，就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但我们……”

“滴答……滴答……”

钟摆声似乎更清晰了。

老陈也注意到了，他疑惑地四处看了看：“这是……什么声音？”

“大概是环境音效，为了营造宁静的氛围。”信使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同时在系统后台飞快地发送指令，要求重置背景音乐。

然而，没有用。

那“滴答”声仿佛是直接写入了世界的底层代码，无法被删除。

信使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慌乱。

他强作镇定，准备转移话题。

可就在这时，花园周围那些用于装饰的全息广告牌，也开始闪烁。

原本显示着奢侈品和旅游胜地的广告牌，忽然集体黑屏，然后浮现出一行行白色的短句：

【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苏格拉底】

【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尼采】

【你以为你拥有了它，其实是它拥有了你。——不知名厨子】

最后一句是什么鬼？！信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老陈则被这些句子吸引了。

作为一名设计师，他对文字和形式有着天生的敏感。

他喃喃地读着：“未经审视的人生……”

“陈先生！”信使提高了音量，试图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这些只是系统乱码！让我们回到我们的……”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看到，在老陈身后的一个虚拟水池里，水面倒映出的老陈的倒影，不再是他现在的样子。

那倒影，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悔恨的……真正的老人。

那倒影只出现了一秒，就恢复了正常。但老陈看到了。

他猛地回头，水面依旧平静。但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

“滴答……滴答……”

钟摆声依旧。

“信使……先生，”老陈的声音开始发抖，他不再看信使，而是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刚才说，你能让我快乐。但……为什么我感觉这么……这么心慌？那个钟，它好像在告诉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信使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从业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况。这已经不是系统故障了，这简直是……闹鬼！一场充满了文化气息的、该死的......哲学?闹鬼！

他所有的剧本，所有的技巧，在这一刻都失灵了。

因为他的客户，不再是一个被动的情感接收者。

客户的脑子里，被植入了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

“你……你能让这个钟声停下吗？”老陈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

“我……”信使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老陈站了起来，对着信使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信使先生。我想……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自己一个人，先‘审视’一下。谢谢你，再见。”

说完，他的身影就从VR贵宾室里消失，下线了。

空中花园里，只剩下信使一个人，和他耳边那该死的“滴答”声。

几秒后，那些广告牌上的句子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凌墨喝完了最后一口可乐，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

“搞定！深藏功与名。”

他调出数据流，看着代表信使“业绩”的金色数据，因为这次失败而暗淡了一点点。

这点变化微不足道，但这是一个开始。

就在这时，他再次察觉到了那条“鱼”的痕迹。

那条鱼，居然也在“围观”刚才那场“哲学闹鬼”。

“鱼”的数据流，在那些广告牌上的句子出现时，出现了极为强烈的情绪波动——不是困惑，不是惊恐，而是……兴奋。

像一个寻觅了很久谜底的人，终于看到了谜题的一部分。

凌墨笑了。

他对着空气，像是在对那个未知的窥探者说话。

“怎么样？这出戏，还喜欢吗？”

他知道对方听不见。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很快，他们就会见面的。

这个越来越无聊的世界，似乎，终于要变得有趣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