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知道，去吃大川那顿喜酒，会把我这辈子都搭进去，

我说啥也不会蹬上我那辆破二八大杠。真的。拿我爷的命发誓。可这世上的事儿，

哪有那么多“如果”。1那年夏天，风吹不动心动1992年的夏天，

日头毒得像后娘的巴掌，卯足了劲儿往人脸上呼。马路牙子被烤得滋滋冒白烟，

空气里那股子柏油味儿，黏糊糊地往你鼻孔里钻。

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跟散架似的破自行车，

感觉自个儿就像是铁板上那块快被烤熟的五花肉。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滚，流进眼睛里，

涩得生疼。身上的确良西装，是我从牙缝里省出钱，在百货大楼狠心剁手买的，

就为了今天充个门面。料子厚得能当棉袄，早被汗洇透了，死死粘在脊梁骨上，又闷又痒，

像爬满了蚂蚁。我心里头直骂娘。大川这孙子，挑啥时候结婚不好，

非挑这种能把人晒脱水的天儿。国营饭店。搁咱这小破地方，这地儿就算顶体面的了。

门口两根大红柱子，贴着烫金的“喜”字，太阳一照，晃得人眼晕。

地上铺满了红彤彤的鞭炮碎屑，

着没散尽的硝烟味儿、从后厨飘出来的菜香味儿、还有男人们抽的劣质“大前门”烟草味儿，

搅合成一股独属于九十年代婚宴的、又冲又热闹的味儿。我锁好车，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

拽了拽那根能把人勒断气的领带，刚一脚迈上台阶，

一股子人声和热浪就“轰”一下把我给淹了。大厅里头，人声鼎沸得像个菜市场。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哥俩好啊！走一个！”猜拳的，喝酒的，扯着嗓子吹牛的，

笑得前仰后合的，声儿大得要把屋顶那几台慢悠悠转着的老吊扇给掀翻。那吊扇也是个摆设，

搅下来的全是滚烫的、混着汗味和酒精的浊气。我猫着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

跟条泥鳅似的，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单位那桌。“哟，李铮，你可算来了！”“罚酒三杯！

必须罚三杯！”我刚一**坐下，就被几个同事按住，连灌了三杯**辣的白酒。酒一下肚，

脸上那股子烧灼感更厉害了。我晕晕乎乎地应付着，脑子里嗡嗡作响。就在这时，

台上的司仪拿着话筒，用一口塑料普通话，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良辰吉日，天作之合！

下面，让我们用最最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今天最美丽、最动人的伴娘——方昭**！

为我们的一对新人，送上象征永恒的爱情信物！”“哗——”掌声雷动。

比刚才新郎新娘上台时还他妈热烈。人群里甚至还夹杂着几声轻佻的、带着拐弯儿的口哨。

我的头，就是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抬了起来。然后，我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整个人，都傻了。追光灯打下来，一束亮得刺眼的光柱，稳稳地落在了舞台侧面。

她就站在那片光晕里。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连衣裙。那红色，不像大门口的喜字那么扎眼，

是带着点水润感的红，像熟透了的樱桃，掐一把都能滴出水来。裙子样式很简单，

没啥多余的花样，可穿在她身上，就显得腰是腰，腿是腿，那身段，窈窕得简直不像话。

皮肤白得像雪，在灯光下晃眼得厉害。她手里托着个红丝绒的戒指盒，

脸上挂着得体又明亮的笑，一步一步，踩着鼓点，轻盈地朝舞台中央走去。那笑容，

像商店橱窗里最贵的那块糖，甜得恰到好处，又带着点让人不敢轻易触碰的距离感。我的心，

毫无征兆地，“咯噔”一下。像坐电梯突然失重，猛地往下一沉，

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拽了回去。方昭。方昭。这个名字，像一根生了锈的针，

在我心里那个早就被遗忘、上了锁的角落里，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不疼，但是酸。

酸得我牙根儿都发软。多少年没见了？七年？还是八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她，

她还是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小姑娘，脸颊上还有点婴儿肥。现在，时光这把杀猪刀，

愣是把她雕成了一尊精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玉菩萨。脸上那点最后的稚气，被磨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清丽又明媚的轮廓。可……可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亮晶晶的，

像藏着两汪泉水。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扎着羊角辫，拖着两条清鼻涕，

天天跟在我**后头，摔了跤就扯着我衣角哭鼻子的小丫头。她好像也看见我了。

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像蜻蜓点水，不经意地，

落在了我这张因为酒精和闷热而涨得通红的脸上。就那么一瞬。短到几乎让我以为是错觉。

可我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她眼神里，

一闪而过的、某种不同于台上那种标准微笑的、复杂的东西。那是什么？惊讶？

还是……别的什么？我心里头“咚”地一声，像被人擂了一拳。我赶紧低下头，

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假装对桌上那盘烧得油光锃亮的红烧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拿起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那死不瞑目的鱼眼睛。心里头却像揣了窝兔子，成百上千只，

在里头没命地蹦跶，撞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周围的喧嚣声，猜拳声，哄笑声，

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觉得那身西装更勒了，

领口像被人死死掐住，喘不上气。妈的。真是见了鬼了。2躲得过初一，

躲不过你敬酒的环节，终究还是来了。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大川和他媳妇端着酒杯，

伴郎伴耍酒疯的跟在后头，一桌一桌地，像收租的地主，杀了过来。“老张，谢谢啊！

这杯**了！”“嫂子你随意！我们跟大川喝！”说笑声，起哄声，

酒杯“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越来越近。我手心开始冒汗，

下意识地把身子往旁边一个胖同事身后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鹌鹑。千万别看见我。

千万别看见我。我心里默念着。然而，一片带着淡淡桂花头油香气的阴影，还是笼罩了下来。

我僵住了。这股味儿……我抬起头。方昭就站在新人旁边，笑吟吟地，

手里也端着个小小的酒杯，里头是橙色的汽水。她今天似乎格外偏爱红色系，

连嘴唇上都涂了淡淡的口红，衬得牙齿愈发洁白。轮到我们这桌，大家呼啦啦全站了起来，

七嘴八舌地说着祝福的话。有个喝高了的同事，胆子也肥了，指着方昭，

大着舌头开玩笑：“哎呀，伴娘长得这么俊，有对象没得嘛？

”桌上顿时响起一阵心领神会的、暧昧的哄笑。方昭脸不红心不跳，眼睛弯弯，

像两道月牙儿。她的眼风，轻飘飘地，往我这边扫了一下。就一下。却像根羽毛，

在我心尖上挠了一下，又痒又麻。她嘴角一弯，声音清脆得像黄鹂鸟。“哪儿能啊，

还单着呢，等着人来娶哟。”她这话一出口，桌上的哄笑声更大了，还夹杂着几声怪叫。

“听见没！我们单位光棍汉多的是！”“方昭妹子，你看我咋样！”大家都当她是在开玩笑，

活跃气氛。只有我。只有我知道，她那眼神，那句话，是冲着谁来的。

我像被架在炭火上烤的鸭子，浑身僵硬，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举起酒杯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灌下去，像一条火线，

从食道一路烧到胃里。火烧火燎。我告诉自己，稳住，李铮，你个怂包！稳住！

小时候过家家说的浑话，当不得真！人家现在是天上的云，你是地上的泥，

别他妈自作多情了！可心里那窝兔子，蹦跶得更凶了，简直要把我胸口给踹出个窟窿来。

宴席终于散了。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我几乎是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

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想趁着这乱乎劲儿赶紧溜。再待下去，

我怕我这条小命要交代在这儿。我跟几个同事胡乱打了声招呼，低着头，弓着腰，

像个逃犯一样，顺着墙根儿就往大厅外头溜。饭店的走廊，又长又暗。灯光是昏黄色的，

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一点声儿都没有，像走在沼泽里。

两边的包间大多都空了，服务员在里头收拾碗碟，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来，

显得这走廊更加寂静。眼瞅着大门口的光亮就在前头了。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脚底下也加快了步子。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堆放着扫帚、拖把的杂物间阴影里，

猛地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又快又准，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不小，

带着一股子不容分说的决绝。我吓得魂儿都飞了！“**！”我低吼一声，愕然扭头。

水红色的裙摆，先跳进了我的视线。再往上，是方昭那张在昏暗光线下，

显得格外俏生生的脸。走廊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线条，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像两簇小火苗，在黑暗里跳动着。台上那副得体周到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异常的认真，一种豁出去了的执拗。“李铮。”她叫我的名字。声音不高，

却像一颗小石子，“咚”地一下，砸进我那潭早就乱成一锅粥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我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像要把我看穿。她一字一顿，

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像用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耳膜上。“你六岁那年，

在咱家后头那条河边，用狗尾巴草，给我编了个戒指。”“你当时说，长大了，

要娶我当老婆。”她顿了顿，攥着我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这话，到今天，还算不算数？

”3厕所里的惊天一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把我整个人都糊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周围收拾碗碟的嘈杂声，远处街面上汽车的鸣笛声，全都潮水般退去，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攥着我胳膊的力道，和她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血液，“轰”地一下，

全冲上了头顶。脸颊，耳朵，脖子，烫得能煎鸡蛋。心跳声大得我自己都能听见，

在空寂的走廊里，“咚！咚！咚！”地回响，像在打鼓。我能感觉到，

我所有试图构建的镇定和伪装，在她这句石破天惊的问话面前，像纸糊的房子，不堪一击，

轰然倒塌。六岁……河边……狗尾巴草戒指……那个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的小屁孩，

羊角辫、脸上还有泥点子的小丫头……所有被我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模糊的童年碎片，

被她这一句话，猛地拽到了眼前。清晰得，令人窒息。“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像是被开水烫到了一样，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因为过度的惊慌而变了调，

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小时候过家家说的话，那……那能当真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包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川勾着几个同样喝得满面红光的同事，

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们恰好撞见了我们这拉拉扯扯的一幕。方昭那句话，

他们估计没听全。但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怂样，和她眼眶微红、一脸执拗的模样，

却被他们看了个一清二楚。“哟！李铮！可以啊你小子！”大川喝得舌头都大了，

一手指着我，一手指着方昭，嗓门洪亮得像打雷。

“啥时候把我们今天最漂亮的伴娘给勾搭上的？藏得够深的啊！不老实！”“就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怎么回事儿！”其他人立刻跟着起哄，暧昧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

充满了戏谑和好奇。这几声起哄，像一桶滚油，彻底浇在了我这团乱麻的心火上。

“轰”地一下，烧得我理智全无。窘迫，慌乱，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恼羞成怒，

瞬间淹没了我。我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一把推开还挡在我身前、似乎想解释点什么的方昭，

几乎是落荒而逃。“哎！李铮！你跑啥！”身后的起哄声被我远远甩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我的肋骨，发出“咚咚咚”的巨响，盖过了一切声音。

男厕所！对，男厕所！她一个女的，总不敢跟进来吧！我像一头被猎犬追得慌不择路的兔子，

一头撞开走廊尽头那扇挂着“男”字牌子的门，冲了进去。

一股冰凉的、带着浓重消毒水气味和一丝尿骚味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了我。

白得发亮的瓷砖墙，一排小便池，几个关着门的隔间。空无一人。我猛地刹住脚步，

双手撑在冰冷的洗手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水龙头没关紧，

“滴答，滴答”，水滴砸在白瓷水槽里，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一下，

敲打着我混乱的神经。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涨红，头发凌乱，

领带歪得像根上吊绳，眼神里满是还没褪去的惊恐和狼狈。**没出息！李铮，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怂包！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可她那句话，

她那双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脑海里，怎么都挥不掉。完了。

这下全完了。明天回单位，这谣言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她到底想干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就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试图平复呼吸和心跳的时候——“咔哒。”一声极其轻微，

却又清晰无比的金属滑动的声响，从我身后的门口传来。是门上的插销，被人从里面，

轻轻推上的声音。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冻结了。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

回过头去。方昭。她就站在门后。她是什么时候跟进来的？我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她背靠着那扇深色的木门，微微仰着下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厕所里昏黄的灯光从她头顶打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却让那双眼睛，

显得更加亮得惊人。里面情绪翻涌，是执拗，是委屈，

更是一股子破釜沉舟的、不管不顾的狠劲儿。那身水红色的连衣裙，

在这满是白色瓷砖的冰冷空间里，显得格外刺眼，格格不入，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竟然……她竟然真的跟进来了！还他妈反手把门给锁了！“躲我？”她开口了，

声音比在走廊里低了一些，带着一点沙哑，像砂纸轻轻磨过心脏最敏感的地方。“李铮，

你躲了我七年了。”她朝我走过来。步子不快，高跟鞋踩在湿滑的瓷砖地上，

发出清脆的“叩、叩、叩”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狂跳的心尖上。

那声音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产生回响，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往后退。

小腿肚子却“砰”地一下，撞到了冰冷的洗手池，退无可退。她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丝淡淡的桂花香，能看清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她抬起手。

食指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我左胸的胸口上。隔着一层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布料，那一点触碰，

却带着惊人的灼热温度。烫得我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给攥住了，骤然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