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梳妆台的时候，碰到了那个丝绒盒子。冰凉，硌手。里面躺着个翡翠镯子，水头很足，

绿得晃眼。熊砚送的。他说这叫“传媳镯”，熊家老太太的东西。我一次也没戴过。太沉。

压得手腕子疼。就像那年，被推进熊家大门的感觉。那年我二十五。家里说，

熊家要个媳妇冲喜。冲谁？熊家那个躺了三年没动弹的大少爷，熊砚。植物人。

说是车祸撞的。本来该是我姐。熊家当初看上的也是她。名牌大学毕业，盘靓条顺。

我姐哭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她说她才不要守活寡，守个活死人过一辈子。我妈抱着她，

也跟着哭。“我的心肝啊，妈怎么舍得！”然后，她们一起看向缩在角落的我。“晚晚，

”我妈嗓子有点哑，“你姐……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你……”我爸蹲在门口抽烟，

头都没抬。烟味呛人。我懂。家里欠了一**债，熊家给的“彩礼”，足够填上那个窟窿，

还能剩不少。我姐是他们的指望，是金凤凰。我呢？大专毕业，在小公司打杂，挣那点钱，

刚够自己吃饭。我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行。”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巴巴的。

没什么情绪。反正，嫁给谁不是嫁？嫁给个植物人，清净。不用应付男人，

不用处理婆媳关系，有钱拿。挺好。熊家真有钱。大别墅，能跑马的花园。佣人看我的眼神，

像看一件刚搬进来的廉价家具。带着点好奇，更多的是漠然。我的“新房”在二楼最东头。

很大。空气里有消毒水和一种奇怪的、混合着昂贵熏香的味道。中间一张大床。

熊砚就躺在上面。脸色苍白，闭着眼，但鼻梁很高，嘴唇的轮廓也好看。

像个做工精良的蜡像。要不是旁边那些滴滴作响的仪器管子，真看不出是个活人。熊太太，

我婆婆，保养得宜，一身香奈儿套装。她捏着丝帕，轻轻按了按眼角，没什么泪。

“以后砚哥儿就辛苦你了。”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温度。“张妈会教你该做什么。

主要是看着仪器，擦洗翻身，鼻饲管喂流食。不难。”她上下打量我，

像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合格。“安分点。熊家不会亏待你。”说完就走了。

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张妈是个利索的中年女人。她教我。

怎么用棉签沾水润他干裂的嘴唇。怎么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身体，避开那些贴片和管子。

怎么**他僵硬的四肢。“大少爷以前多精神一人啊……”张妈叹气，动作却很轻柔。

我学得很快。这活儿比我想的简单。不用动脑子。熊家除了熊太太，还有个女儿，熊薇。

熊砚的妹妹。比我小两岁，打扮时髦，眼神很刁。第一次见我，就嗤笑一声。“哟，

我哥这‘冲喜’的媳妇来了？看着也不怎么样嘛。”我没吭声。她大概觉得无趣，

扭着腰走了。日子就这么过。白天，我在那个大房间里，守着熊砚。看书，刷手机，

偶尔跟张妈说两句。晚上，我睡在靠窗的那张小沙发上。熊砚很安静。

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我有时会看着他。想，这个人，真的还能醒过来吗？

熊家砸了那么多钱，请了那么多专家，都说希望渺茫。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照例给他擦手。擦到左手时，发现他无名指上，有道很浅的旧疤。像被什么划的。

我多看了两眼。挪动他手臂时，枕头歪了。我去扶正。手伸进枕头底下，

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个很薄的皮质笔记本。深棕色，边角都磨白了。鬼使神差，

我打开了它。里面是钢笔字。力透纸背，有点潦草。“3月15日，晴。药量又加了。

那群老东西，还没死心。装睡比真睡累一万倍。”“4月2日，雨。窗外的鸟叫得真烦。

新来的护工手太重，捏得我骨头疼。明天想办法让张妈换掉。”“5月10日，阴。

听见她在外面跟张妈说话，声音很轻。苏晚？名字还行。比前几个木头顺眼点。

”……最后一条记录，是半个月前。“6月28日。她今天坐在窗边看书，

阳光晒着她的头发，毛茸茸的。有点……像只兔子。安静，不聒噪。挺好。

”我捏着那薄薄的笔记本。手指冰凉。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猛地扭头看向床上的人。

他还是那样躺着。闭着眼。呼吸均匀。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可那些字！那些日期！

那些……内容！我的手在抖。心快跳出嗓子眼。他醒着？他一直醒着？他在装？！为什么？

装给谁看？熊家知道吗？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攥住了我。

我像无意中撞破了某个惊天秘密的傻子。怎么办？“少奶奶？”张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吓得一哆嗦，笔记本差点脱手。飞快地，几乎是凭着本能，我把那本子塞回了枕头底下。

用力按了按，把枕头摆正。心脏还在狂跳。手心全是汗。“少奶奶，太太让你下楼一趟。

”张妈推门进来。“啊？……哦，好。”我声音有点飘。不敢再看床上的人一眼。

逃也似的跟着张妈出去了。楼下客厅。熊太太和熊薇都在。气氛不太好。

“下个月老太太八十大寿，家里要大办。”熊太太端着骨瓷杯，没看我。“你准备一下，

到时候跟着见见人。”“妈！”熊薇不满地叫起来，“带她去？多丢人啊！

别人问起嫂子是干嘛的，怎么说？说专门伺候我哥擦身子的？”她鄙夷地斜了我一眼。

“薇薇！”熊太太呵斥了一声，但语气并不重。“她是你哥法律上的妻子，该露面。

”熊薇哼了一声，抱着胳膊不说话了。熊太太这才转向我，眼神平静无波。

“衣服首饰家里会准备。你记住，少说话，跟着我就行。问起砚哥儿，就说……情况稳定，

有好转迹象。”她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为了安老太太的心。明白吗？”“明白了。

”我低低应了一声。脑子里还是那本笔记。

“有好转迹象”……她知不知道她儿子根本就是装的？从那天起，我对着熊砚，

浑身都不自在。给他擦脸时，总觉得他那紧闭的眼皮底下，眼珠子是不是在动？

给他**手臂时，总觉得那看似无力的肌肉，是不是随时能反手抓住我？喂流食时，

更是煎熬。勺子送到他嘴边，我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像个傻瓜？

我开始刻意避开他。能不待在房间里，就尽量不待。找借口去厨房帮张妈，

或者去花园里发呆。可熊家就这么大。我总得回去睡觉。那张小沙发变得格外硌人。黑暗中，

仪器的光点明明灭灭。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枕头底下那个笔记本，像个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寝食难安。他发现了没有？

他知道我动过他的秘密吗？他会不会……在观察我的反应？这种煎熬，

在老太太寿宴那天达到了顶点。熊家老宅比别墅更气派。灯火辉煌，宾客如云。

我穿着熊家准备的香槟色礼服裙，像个被精心包装的木偶。熊太太带着我，

见了一拨又一拨的亲戚。“这是砚哥儿媳妇，苏晚。”“老太太您看，砚哥儿媳妇多文静。

”那些目光落在我身上。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不屑的。像针一样扎人。

我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笑容。手心一直在冒汗。“哟，这就是我那个‘冲喜’的嫂子啊？

”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凑过来，是熊家某个远房堂弟。“冲了也有小半年了吧？

我砚堂哥怎么还没醒啊？是不是……冲得不够劲儿？”他语气轻佻，带着恶意的笑。

周围几个年轻人也跟着哄笑起来。熊太太脸色沉了沉。熊薇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拔高。

“熊明辉！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哥好着呢！医生都说情况在好转！是吧，妈？

”她拽了拽熊太太。熊太太扯出个笑：“是，砚哥儿最近手指动得都比以前多了。

苏晚照顾得用心。”她忽然把话头转向我。“苏晚，你来说说，

砚哥儿是不是比刚回家那会儿好多了？”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脸上。

带着审视和看好戏的意味。那个熊明辉更是抱着胳膊，一脸等着我出丑的戏谑。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指甲掐进了掌心。说“是”？帮他们圆这个谎？可熊砚根本就是装的！

说“不是”？当场拆穿熊太太和熊薇？那我以后在熊家的日子……就在我嘴唇哆嗦着，

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的时候——“她当然用心。”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艰涩，

却又异常清晰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满场的嘈杂。

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猛地回头。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挺括的黑色西装（不知道谁给他换上的），一步一步，

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过来。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身形也带着大病初愈的清瘦。

但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此刻，正沉沉地落在我身上。是熊砚。

他醒了。他“醒”得如此高调！如此及时！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熊太太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见了鬼。

熊薇更是尖叫一声：“哥？！”声音都变了调。那个熊明辉，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缩。熊砚没看他们。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很近。他身上那股消毒水味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压迫感极强的男性气息。他伸出手。骨节分明，

带着刚苏醒的微凉。轻轻握住了我因为紧张而死死攥紧、微微发抖的手。他的手很大，

轻易就把我冰凉的手包裹住。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躺了太久，

骨头有点僵。”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

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熊明辉，又缓缓移向惊魂未定的熊太太和熊薇，最后，落回我脸上。

“辛苦你了，晚晚。”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苏晚”，是“晚晚”。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安抚。轰——整个大厅炸开了锅。

惊呼声、议论声潮水般涌起。闪光灯噼里啪啦地闪（不知哪家媒体混进来了）。

我的手还被他握着。他的掌心很暖，甚至有点烫。那股热度顺着我的手臂，一路烧到了脸上。

心跳得快要爆炸。他到底想干什么？演戏？给谁看？熊太太终于反应过来，

扑过来抓住熊砚另一只胳膊，眼泪说来就来，演技精湛。“砚哥儿！我的儿啊！你醒了！

你真的醒了！菩萨保佑啊！妈就知道……就知道你一定会醒的！”熊薇也反应过来，

挤出眼泪，抢着表功。“哥！都是我！我天天去庙里给你祈福！守着你念经！我就知道有用！

”熊砚任由熊太太抓着他的胳膊，没挣脱。但也没看她。他垂着眼，

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然后，他抬眼，

看向还在邀功的熊薇，声音平淡无波。“是吗？那你念的什么经？

《地藏经》还是《药师经》？念到第几品了？”熊薇：“……”她张着嘴，表情瞬间僵住，

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她哪念过什么经！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夹杂着低低的嗤笑。熊砚没再理她，转而看向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熊太太。“妈，我累了。

想先回去休息。”他顿了顿，握着我手的力道紧了紧。“晚晚陪我。”回别墅的路上，

车里死寂。熊太太坐在副驾，不停地抹眼泪，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担心和不易。

熊薇缩在后座另一头，脸色难看，时不时偷瞄熊砚。熊砚靠在后座，闭着眼，

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松开。他的手心干燥温热。我像个僵硬的木偶，一动不敢动。

手被他攥得有点疼，但不敢抽出来。车一到别墅。熊砚就睁开了眼。“张妈，

扶太太和**去休息。”他直接吩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晚晚，送我回房。

”熊太太还想说什么。熊砚淡淡看了她一眼。“妈，我刚醒，头很疼。

”熊太太立刻把话咽了回去，勉强笑道：“好好好，你好好休息！晚晚，照顾好砚哥儿！

”张妈赶紧上前，扶着一步三回头的熊太太走了。熊薇跺了跺脚，狠狠剜了我一眼，

也气呼呼地走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我和他。还有他那只依旧没松开的手。“走吧。

”他说。自己率先迈步，牵着我往楼上走。脚步很稳。完全不像一个“刚苏醒”的植物人。

进了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松开了我的手。那温热的触感骤然消失，

我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他走到床边，没躺下，反而坐在了窗边那张单人沙发里。

那是过去几个月，我经常坐着看书的地方。他拿起我之前随手丢在扶手上的一本书，翻了翻。

动作自然流畅。房间里只剩下仪器的声音（还在尽职尽责地工作着）。

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我站在门口，手脚冰凉，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揭穿他？

“我知道你是装的”？然后呢？“站那么远干什么？”他头也没抬，翻着书页。“怕我？

”我吸了口气。豁出去了。声音有点颤，但还算清晰。“你……一直醒着，对吗？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我。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枕头底下的日记，你看了。”不是疑问，是陈述。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

有种偷窥被抓包的窘迫。“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枕头歪了……”“嗯。”他打断我，

没什么情绪。“看了也好。”他合上书，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

这是一个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姿势。“说说看，怎么想的？”怎么想的？我想骂人！想尖叫！

想把枕头砸到他脸上！这几个月，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个装睡的人擦身喂饭自言自语！

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但我忍住了。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松开。我看着他，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为什么装？”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他沉默了几秒。

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仪器，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三年前那场车祸，不是意外。”他开口，

声音低沉。“刹车线被人剪了。”我倒抽一口冷气。心脏猛地一缩。“动手的人没找到，

藏得很深。就在熊家内部，或者……很近的地方。”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嘲讽。

“我要是‘醒’着，挡了谁的路，或者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你觉得，

他们会不会再来一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我明白了。植物人，一个没有威胁的活死人，

反而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他在等。等一个时机。或者，等那个幕后的人放松警惕，

露出马脚。“那……那你现在……”我喉咙发干。“现在？”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他低头看着我。距离很近。

我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和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我看不懂的情绪。“现在，我不想装了。

”他说。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装得太久，有点烦。”“而且……”他顿了顿，

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总让我的合法妻子睡沙发，不太好。

”我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像着了火。合法妻子……睡沙发……他……他什么意思？

“我……”我慌乱地后退一步，差点撞到门上。“我……我去叫张妈！

你需要检查……”我想逃。“苏晚。”他叫住我。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别怕。”他伸出手，不是抓我，而是轻轻拂开了我额前一缕乱掉的碎发。指尖微凉。

动作……竟有几分生涩的温柔？“以后，不用睡沙发了。”熊砚的“苏醒”，

像一颗炸弹投进了熊家。表面欢天喜地，内里暗流汹涌。他迅速接管了公司。手段雷厉风行，

甚至称得上冷酷。几个倚老卖老、趁他“昏迷”时兴风作浪的叔伯，

被他以雷霆手段清理出去。公司上下噤若寒蝉。没人敢再把他当成那个躺了三年的“废人”。

熊太太和熊薇的日子，变得微妙起来。熊砚对熊太太，保持着表面的尊敬和疏离。

物质供应依旧顶级，但过问得少了。熊太太试探着提了几次，

想把娘家侄子安排进公司重要位置，都被熊砚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妈，您该享清福了。

公司的事，有我。”一句话，堵得熊太太脸色发青，又无可奈何。熊薇就惨多了。

她过去骄纵惯了，花钱如流水，交了一堆狐朋狗友。熊砚苏醒后，

直接冻结了她名下几张额度最大的副卡。“想花钱，自己挣。

”他丢给她一份基础岗位的入职通知。“下周一，去行政部报到。迟到一分钟，自己走人。

”熊薇哪里受过这种气。在家里大吵大闹，摔东西，骂我挑拨离间，骂熊砚不念兄妹情。

熊砚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闹。等她闹够了，精疲力尽，他才开口。“再摔一件，

就从你以后的工资里扣。”“再骂她一句，”他指了指我，“扣一个月工资。

”熊薇气得差点晕过去，指着熊砚“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捂着脸哭着跑回了房间。

我的日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是，我搬出了那个小沙发。

搬到了那张……巨大的床上。和熊砚一起。起初，我极其不习惯，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