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晨踏进“静谧”时，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这里的绝对安静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她，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林默指向的那张灰色沙发上，感觉像是坐在了一块冰冷的云朵里。

林默没有给她倒水，也没有任何寒暄。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审慎而具压迫感的姿态。“你有七十二小时，”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手术刀切割空气，“从死亡确认开始计算。现在，还剩六十八小时四十二分钟。”

苏晓晨用力点头，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帆布包。“我知道时间紧迫……”

“告诉我，为什么要删除关于那条河的记忆？”林默打断她，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仅仅是因为她曾在那里溺水？据我所知，很多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并不会将其视为必须抹除的恐惧根源，有时甚至会成为独特的记忆烙印。”

这是他惯用的手段，在操作前评估委托的真实性与风险。记忆删除，远非简单的数据擦除，它牵涉到与之关联的整个情感网络，一个不慎，可能导致目标记忆区域乃至人格基底的崩塌——尤其是在处理本就脆弱的残留碎片时。

苏晓晨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林默的直视。“姐姐……她后来一直反复做关于那条河的噩梦。甚至在……在出事前那天晚上，她还跟我提起，说梦到河水变得漆黑，里面有东西在拉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我不想她连最后的存在，都被这种恐惧缠绕。我希望她能安宁地离开。”

理由听起来依旧充满漏洞，情感逻辑却勉强自洽。林默不再追问细节，他更相信技术在记忆深处挖掘出的真相。

“我需要一件苏晚晴生前频繁使用、蕴含强烈个人情感联系的物品。”林默起身，走向“溯影机”，“最好是贴身的，比如首饰、钢笔，或者长期佩戴的饰品。”

苏晓晨连忙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款式简单的银质戒指，内侧刻着“W&S”的花体字母。“这是姐姐的订婚戒指……她戴了很多年，直到……”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将盒子递了过来。

林默接过盒子，没有去看那枚戒指，而是直接将其放入“溯影机”旁一个类似光谱分析仪的托盘上。仪器发出微弱的蓝光，扫描着戒指上可能残留的生物信息分子和情感能量印记——这是定位和链接逝者记忆碎片的“信标”。

“躺下。”林默指向那张皮质躺椅。

苏晓晨依言躺下，皮质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风衣渗入她的肌肤。她看着林默熟练地将几个非侵入式电极片贴上自己的太阳穴和颈后，冰凉的触感让她又是一颤。

“我需要通过你，作为血缘亲属，建立一个更稳定的精神桥梁，放大信标的引导效应。”林默一边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一边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操作手册，“你会看到一些她记忆的碎片，可能会有些不适，保持放松，不要抗拒。”

他按下启动键。

嗡——

低沉的共鸣声在“静谧”中响起。工作室的光线瞬间暗了下去，只剩下“溯影机”控制台上流动的数据光带。林默戴上专用的脑机接口头盔，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浸入”了一片混沌的世界。

不是清晰连贯的画面，而是破碎的、闪烁的光影，扭曲的声音，以及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杂乱无章的情绪。这是苏晚晴死后，正在快速崩解的记忆边缘区。悲伤、恐惧、些许的温暖、大量的迷茫……如同风暴中的色彩，混杂翻滚。

林默集中精神，像一名在惊涛骇浪中操控独木舟的水手，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意识。他引导着“信标”——那枚戒指所携带的情感指向——在记忆的乱流中穿梭。他“嗅到”了老旧书卷的味道，“听到”了一段模糊不清的摇篮曲，“感觉”到指尖划过粗糙树皮的触感……这些都是与戒指相关联的、苏晚晴生命中的感官碎片。

他避开了那些强烈的情感漩涡，尤其是关于“死亡瞬间”的可能残留区域，那里是绝对的禁区，贸然触碰只会导致整个记忆结构的加速毁灭。他按照苏晓晨的要求，寻找着与“河流”、“童年”、“溺水”相关的印记。

找到了。

一段相对稳定的记忆碎片，像一片悬浮在虚空中的镜面，映出模糊的景象。那是一条浑浊的河流，岸边长着茂密的芦苇。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童年的苏晚晴）在河边哭泣，浑身湿透，恐惧地望着水面……

林默开始操作。他的意识化作精细的工具，准备将这片记忆碎片从与之关联的情感网络中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这个过程需要极致精准，既要彻底清除目标，又不能伤及周边其他可能关联着美好情感的记忆脉络。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触角深入这片记忆碎片，准备进行最终切割时，异变发生了。

记忆碎片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景象变得支离破碎。在浑浊的河水倒影中，在那本该只有小女孩惊恐面容的水影里，他猛地瞥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图案——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如同火焰又似羽毛的印记。

这个印记……

林默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他手臂上的那个旧疤痕，那个他摩挲了无数遍，却始终想不起来源的疤痕，正是这个形状！分毫不差！

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苏晚晴童年的恐惧记忆里，会出现他身上的印记？！

震惊让他的意识出现了刹那的松动。这片本就不稳定的记忆碎片因这外来的剧烈情绪波动而开始加速崩溃，边缘如同烧灼的胶片般卷曲、化为飞灰。

“唔……”躺在椅子上的苏晓晨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林默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迅速切断了链接。

嗡鸣声停止，工作室的灯光恢复正常。

林默摘下头盔，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再次用指尖按住手臂疤痕的位置，仿佛那里正隐隐作痛。

苏晓晨虚弱地坐起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林先生……成功了吗？”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控制台前，调出刚才操作记录的生理数据和记忆波动图谱。图谱显示，在最后时刻，他的意识波动和苏晚晴的记忆碎片都产生了异常的峰值。

他背对着苏晓晨，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记忆碎片比预想的更不稳定。操作遇到了一些干扰。”

“那……失败了？”苏晓晨的声音带着失望和焦急。

“不，”林默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审视着苏晓晨，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目标记忆片段已被标记并部分隔离，但其崩溃速度超出预期。需要进行二次稳固和清理。”

他停顿了一下，看似随意地问道：“苏**，你姐姐……生前有没有提起过一个特殊的图案？比如，像火焰，或者像羽毛？”

苏晓晨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是困惑：“图案？没有……从没听她说过。这和删除记忆有关吗？”

林默捕捉到了她那一闪而过的茫然，不似作伪。

“例行询问，评估记忆关联性。”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苏晚晴的意外死亡，苏晓晨古怪的委托，自己身上神秘的疤痕出现在逝者的记忆深处……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点，此刻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他接下这单委托，或许不是偶然。

他可能，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而这个谜团，很可能与他那一片空白的过去，紧密相连。